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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连体婴与隐形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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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刑侦支队有两尊公认的“神”。
一尊是司编年,沉静如古井寒潭,卷宗是他的疆域,逻辑是他的武器。他能从一枚残缺的指纹追溯到十年前的悬案,也能从受害者社交网络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完整的杀人动机。他是行走的罪案数据库,是定海神针。
另一尊是蔺才离,锐利如出鞘军刀,人心是他的棋盘,直觉是他的锋芒。他能通过嫌疑人的一个微表情洞穿层层伪装,也能在犯罪现场捕捉到最幽微的情感残留。他是洞察人性的侧写专家,是破冰利器。
按理说,这样互补的两个人成为搭档,该是珠联璧合,所向披靡。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在破案率的数据上。
但在司编年看来,这种“完美搭档”的称号,简直是个讽刺。他和蔺才离,更像是被强行捆绑在一起、为了共同目标不得不暂时合作的两头猛兽。
凌晨三点,城西废弃化工厂。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
第三具尸体了。同样的手法,同样的仪式感摆放,同样的……挑衅。
“受害者,男性,三十五岁,身份待查。死亡时间约48小时。致命伤是颈动脉割裂,但生前遭受了长时间捆绑和虐待。凶手清理得很干净,几乎没有留下生物痕迹。” 法医初步汇报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司编年蹲在尸体旁,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虚划过尸体手腕上深深的勒痕,眼神专注得像是在阅读一本打开的书。“勒痕纤维,与前三起不同,更粗糙。凶手更换了绳索,或者……环境变了。”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平稳,“抛尸地点经过精心选择,这里交通复杂,监控盲区,但他搬运尸体进来,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排查厂区外围东南方向的入口,那里的泥土湿度与尸体鞋底残留更接近。”
他的判断精准得如同机器,立刻有干警应声而去。
这时,一道清冽,带着点漫不经心意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不用那么麻烦。”
蔺才离倚在锈蚀的门框上,不知看了多久。他没穿警服,一件黑色夹克衬得他身形颀长,眉眼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疏冷。他目光没看尸体,反而扫视着整个厂房的空间布局,最后落在远处一扇破损的窗户上。
“他在享受。”蔺才离缓步走近,鞋底敲击水泥地面,发出清晰的回响。“他不是在抛尸,他是在‘展示’。选择这里,不是因为隐蔽,而是因为这里的空间感,这种……工业废墟的颓败美学,符合他内心对‘净化’的戏剧化想象。”
他停在司编年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尸体,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解剖般的冷静。“司老师,注意到他摆放尸体的角度了吗?正对那扇破窗,月光能在特定时间照进来。他在为他导演的这场‘献祭’谢幕。所以,痕迹?他或许会故意留下点什么,但绝不会是你们常规搜索能找到的。”
司编年站起身,因为蹲久了,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向蔺才离,眼神里没什么温度:“蔺顾问,你的侧写很精彩。但破案需要的是证据,不是诗歌。”
“诗歌指向人心,而人心,往往是所有证据的起点和终点。”蔺才离勾了勾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暖意,“比如,司老师你现在心里在想,‘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又开始了’,对吗?”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位大神一旦碰头,案情分析会就能变成没有硝烟的战场。
司编年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摘下手套,走到一边去查看现场照片。他的背脊挺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将蔺才离所有带着刺的言语都隔绝在外。
他们确实是搭档,是上面强行安排的“连体婴”。因为合作破案率确实高得吓人。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合作建立在多么脆弱的平衡上——司编年负责夯实每一个证据链的环节,而蔺才离则负责在天马行空中指出那个可能的方向。一个扎根大地,一个翱翔天际。
他们是彼此的后背,因为职业素养要求他们必须信任对方在战场上的能力;但他们也是彼此的“敌人”,因为理念和性格的南辕北辙,让每一次交流都像是一场攻防。
矛盾在调查陷入僵局时彻底爆发。
一条关键的线索,指向了城北的一个旧货市场。司编年带队布控,计划周密。然而蔺才离却在行动前突然提出异议,认为凶手具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如此大张旗鼓只会打草惊蛇,应该从另一个看似无关的侧面——凶手可能具有的特定艺术审美癖好入手。
“你的侧写没有实质证据支持,蔺才离!” 行动车里,司编年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们不能拿潜在受害者的生命安全去赌你的‘直觉’!”
“你的按部就班,有时候才是最大的冒险!” 蔺才离寸步不让,眼神锐利,“他在看着我们,司编年!他在享受这种猫鼠游戏!你按照教科书的方式围过去,正中他下怀!”
争论无果。司编年坚持原计划。
结果,行动果然扑空。嫌疑人如同蒸发,只留下一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临时据点,以及一面墙上,用受害者鲜血画下的、充满嘲讽意味的符号。
回到局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司编年一拳砸在办公室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很少如此失态。
蔺才离冷眼旁观,在只有两人在场的走廊尽头,他开口,声音像冰渣:“我说过了。”
就是这四个字,点燃了司编年一直压抑的怒火。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蔺才离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墙壁上!
“你他妈早就知道是不是?!” 司编年眼底布满血丝,那是连续熬夜和极度愤怒的混合,“你知道会失败!你为什么不说清楚?!还是你就想等着看我的笑话,证明你蔺大顾问永远高人一等?!”
蔺才离被撞得闷哼一声,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惧色,反而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讥诮:“我说了,你信吗?司编年,你只信你数据库里的东西,你什么时候真正信过我这个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假象。
司编年死死盯着他,攥着他衣领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不是默契,是角力。是两种完全不同灵魂的激烈碰撞。
最终,司编年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沉冷,但那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裂开了一条缝。
“蔺才离,”他声音沙哑,“破案是第一位的。但从今天起,你那些藏着掖着的东西,最好给我摊开来说明白。否则,我这拳头,下次就不一定砸墙了。”
蔺才离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领,脸上那点讥诮慢慢褪去,变成一种更复杂的、司编年看不懂的情绪。
“好啊,”他轻声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司编年的脸,“那就要看司队你,有没有本事撬开我的嘴了。”
他们对视着,像两匹对峙的狼,在血腥的案件漩涡中,既无法分开,又无法真正靠近。
而他们都尚未察觉,那起即将浮出水面的、诡异地指向蔺才离过去的连环凶案,将会如何粗暴地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将两人彻底卷入无法回头的命运洪流。
行动失败的阴云笼罩在刑侦支队上空,连续几天的低压气氛让每个人都屏着一口气。司编年把自己埋进了成山的卷宗和现场报告里,试图从已被翻来覆去检查过无数遍的线索中,再榨出一丝可能被忽略的细节。他的眼下泛着青黑,但眼神依旧锐利,像不知疲倦的探照灯。
蔺才离则似乎采取了另一种方式。他出现在办公室的时间变得更不固定,有时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白板上一张张受害者照片和关系图出神,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钢笔;有时则会消失大半天,回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或是咖啡馆里浓郁的烘焙气息。
两人之间那场走廊尽头的冲突之后,交流变得更为简练和公式化。必要的案情沟通通过最简短的语句完成,眼神交汇时,也只剩下职业性的审视,之前那点若有若无的针锋相对,似乎都沉淀为了更深的隔阂。
“司队,技术科那边有发现!”年轻的刑警小李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小跑着进来,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在第二个受害者指甲缝里提取到的微量纤维,经过更精细的比对,确认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工业用帆布纤维,常用于……艺术品的包装和运输。”
“艺术品?”司编年抬起头,这个方向与之前所有的调查都不同。
“对,而且这种纤维的加工工艺比较特殊,本市使用这种帆布的记录不多,主要集中在几家画廊、拍卖行和……私人艺术收藏机构。”
司编年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蔺才离的工位。蔺才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白板前,正看着小李刚刚提及的信息,眼神深邃。
“蔺顾问,”司编年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个方向,似乎与你之前提到的‘艺术审美癖好’有重合。”
蔺才离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点在了白板上第二个受害者的照片:“他是一名自由撰稿人,主要撰写艺术评论。很尖锐,得罪过不少人。”
“立刻排查本市所有使用这种特殊帆布的机构,重点调查与艺术圈相关的人员,尤其是与这名受害者有过交集或有潜在矛盾的。”司编年迅速下达指令,警员们立刻行动起来。
当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司编年走到蔺才离身边,看着白板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图。
“你早就想到了这个方向,在行动之前。”司编年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蔺才离侧过头,看了司编年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想到和证实是两回事。没有那根纤维,我的‘猜想’在你这里,一文不值。”
“我们需要效率,蔺才离,不是猜谜游戏。”司编年皱眉。
“效率?”蔺才离嗤笑一声,“司队,最快的路,有时候看起来是最弯的。凶手很聪明,他在引导我们,也在测试我们。他在看我们会不会走进他预设的轨道。”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白板,声音低了几分,“也在看……我们会不会彼此信任。”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搔过了司编年心头的某个角落。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哪里,与蔺才离并肩看着那些象征着死亡与谜团的照片和线条。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顺着工业帆布纤维的线索,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目标锁定在了一家名为“虚白”的高端画廊。画廊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周慕的年轻企业家,同时也是小有名气的当代艺术收藏家。巧合的是,第二名受害者,那位艺术撰稿人,曾在三个月前发表过一篇措辞严厉的评论,直指周慕的收藏品味庸俗且充满铜臭气。
然而,就在司编年准备部署对周慕及其画廊进行深入调查时,一份从数据库深处被挖掘出的陈旧档案,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
档案记录的是七年前一桩悬而未决的少女失踪案。女孩当时只有十七岁,最后一次被看见,是进入了一家当时由周慕的父亲经营、如今早已关闭的地下艺术沙龙。而当时,负责跟进该案外围调查的实习警员名单里,赫然写着“蔺才离”的名字。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当前连环案中第一名受害者的尸检报告显示,其身上某个极其隐蔽的、带有仪式感的标记,与七年前失踪案现场留下的一个未被公开的标记,高度相似。
所有的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诡异地、精准地指向了蔺才离的过去。
消息传到刑侦支队时,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蔺才离。
蔺才离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那份关于旧案的传真,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司编年注意到,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蔺顾问,”内务部门的人很快赶到,语气公式化却不容置疑,“按照规定,你需要暂时回避这个案子,配合调查。”
蔺才离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淡漠。“我明白。”他放下传真,开始平静地收拾自己桌面上与案件相关的资料。
司编年站在原地,看着蔺才离的动作,内心翻江倒海。理智告诉他,规定就是规定,回避是必要的程序。但一种更深层、更强烈的情感在冲击着他的判断——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蔺才离会与这些残忍的凶杀案有关。
当蔺才离收拾好东西,准备跟随内务部门的人离开时,他经过司编年的身边,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只言片语。
但就在那一瞬间,司编年几乎能感觉到从蔺才离身上传来的那种紧绷的、混合着孤绝与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气场。
蔺才离被暂时停职调查。案件的压力全部压在了司编年肩上。他带着队伍加班加点,对周慕及其画廊进行了全方位的监控和调查,但进展缓慢。周慕表现得无懈可击,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
夜深了,司编年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对着白板上新添加的、关于七年前失踪案的信息,眉头紧锁。蔺才离的名字像一根刺,扎在那里。他想起蔺才离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想起他洞察人心时那双过于冷静、甚至显得有些残酷的眼睛,想起他对自己过去讳莫如深的态度……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难道……
不。司编年猛地闭上眼,强行掐断了这个念头。
他拿出手机,翻到蔺才离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按下。按照规定,他现在不应该与蔺才离有任何非必要的接触。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跳了出来:
“城东,废弃‘光华’纺织厂,第三个‘舞台’已布置好。来看戏吗,警官?”
是凶手!他竟然直接挑衅到了司编年的私人手机!
司编年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他立刻通知了队里,要求紧急出动,同时定位信息发送源。但他自己,却抓起车钥匙,率先冲出了办公室。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凶手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在蔺才离被停职调查的当口发出挑衅,绝非偶然。这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目标直指蔺才离,也可能……包括他司编年。
他几乎是飙车赶到了废弃的光华纺织厂。比大部队更快。
工厂内部比之前的化工厂更加黑暗、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新鲜的血腥味。
司编年拔出手枪,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深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砖石和杂物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在厂房最深处,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他看到了。
一具新的尸体,以那种熟悉的、仪式化的姿势摆放着。而在尸体旁边,背对着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蔺才离。
他穿着便服,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尸体,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司编年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那个背影,声音因为紧绷而沙哑:
“蔺才离!双手抱头,转过身来!立刻!”
那个身影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依言举起了双手,慢慢地转了过来。
月光恰好在此刻偏移,照亮了蔺才离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复杂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里面有震惊,有了然,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嘲讽。
“司队,”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带着回音,出奇地平静,“你还是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司编年厉声问道,枪口没有丝毫晃动,“解释!”
蔺才离看着他,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枪口,直直看到了司编年挣扎的内心。“我收到了信息,和你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来自一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联系的号码。”
“你认为我会信?”司编年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用力。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蔺才离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疲惫,“但我可以告诉你,司编年,如果我要杀人,绝不会用这么……缺乏美感的方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齿轮转动的声音从厂房上方的某个角落传来。
司编年眼神一凛,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朝蔺才离扑了过去!
“小心!”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死寂。子弹击中了他们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铁架,溅起一串火星。
司编年将蔺才离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两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滚了几圈。浓重的血腥味和蔺才离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冲入司编年的鼻腔。
混乱中,司编年感觉到蔺才离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放松下来。他甚至能听到蔺才离近在咫尺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在那边!”外面传来了警笛声和队友的呼喊,大部队赶到了。
司编年撑起身,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目光扫视着枪声传来的黑暗角落。而被他压在身下的蔺才离,则抬起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线,和他因为紧张而滚动的喉结。
蔺才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息拂过司编年的颈侧。
“司队,”他低声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你这算不算……违规操作?”
司编年身体一僵,低头对上蔺才离的目光。在那双总是藏着迷雾的眼睛里,此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种……他从未在蔺才离眼中看到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隔阂依旧存在,怀疑尚未消除,但有什么东西,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已经被彻底改变了。漆黑的厂房,闪烁的警灯光芒开始扫入,映亮两人纠缠的身影和交织的视线,仿佛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