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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静水深流 ...

  •   结案报告的最后一份附件归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蔺才离将钢笔帽缓缓旋上,笔尖残留的墨水气息,与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档案室特有的陈旧纸墨味混合在一起。
      办公室外传来同事们下班的道别声,嘈杂而富有生气,如同潮水般涌来,又渐渐退去。最终,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没有开灯。暮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李国华伏法,吴建国被收押,跨越十五年的阴影似乎已然散去。媒体不再连篇累牍地追逐,支队里的气氛也松弛下来,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只有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撬动,便再也无法回归原状。
      比如,那道横亘在他与司编年之间,由秘密、沉默和刻意维持的距离构筑的壁垒,已然崩塌。废墟之上,建立起一种全新的、令他陌生又隐隐渴望的连接。
      司编年。
      这个名字在心底无声划过,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下午的时候,那人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将他从堆积的报告中拉出来,塞进车里,带去了那家他们常去的、油腻嘈杂的面馆。依旧是对坐,沉默地吃面。只是这一次,司编年将他手边的醋瓶推过来时,指尖短暂地、有意无意地擦过了他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微凉而粗糙,却像带着电流,让他几乎握不住筷子。
      他看到了司编年眼底那抹未来得及完全藏好的、带着点笨拙的试探和显而易见的关切。
      笨。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却任由那点微小的接触发生,没有避开。
      有些习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养成,被固化。
      比如清晨醒来时身侧另一个人的体温和重量。比如餐桌上多出来的一份餐具。比如那人总在他沉浸思考时,默默换掉他手边凉透的茶水。比如夜晚黑暗中,那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以及落在他发间,轻得如同幻觉的晚安吻。
      这些过于亲密的、打破他多年独处习惯的侵入,起初让他无所适从,身体会下意识地绷紧,像受惊的刺猬竖起尖刺。但司编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他的靠近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小心翼翼地留给他适应的空间。
      渐渐地,那层用于自我保护的硬壳,在那人持之以恒的温暖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化。
      就像此刻,他知道,司编年一定还在外面等他。或许正靠在车门上抽烟,或许在跟哪个路过的同事随口闲聊,但目光,一定会时不时地扫向市局大楼的出口。
      这种被等待、被纳入另一个人生活轨迹的感觉,陌生得令人心悸。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拨开百叶窗的叶片。楼下,那辆熟悉的黑色SUV果然停在那里,驾驶座旁一点猩红明灭,是司编年在抽烟。暮色中,那人的身影挺拔而可靠,如同沉默的山峦。
      十五年前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同样是火焰,却不是暮色,而是吞噬一切的赤红。画室里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玻璃爆裂声、还有……同伴惊恐的哭喊和那个带着恶意与快意的、模糊的狞笑……他被困在角落,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视线模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是司编年。
      是那个在废弃车站,用身体挡在他与李国华之间,背影决绝如山的司编年。
      是那个在面馆里,将醋瓶推到他手边,眼神却看向别处的司编年。
      是那个在超市,认真挑选着他可能会喜欢的水果的司编年。
      是那个在每一个清晨,用体温驱散他噩梦余韵的司编年。
      这些鲜活的、温暖的画面,一点点覆盖了记忆中那片狰狞的火海。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属于阳光和尘埃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关灯,走出了办公室。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仿佛离那个孤独的、被阴影缠绕的过去更远一些。
      走到楼下,司编年刚好掐灭了烟头,转过身看到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柔和了些许。
      “完了?”
      “嗯。”
      没有多余的言语,司编年拉开车门,他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地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电台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与窗外喧嚣的城市形成对比。
      “想吃什么?”司编年目视前方,随口问道。
      蔺才离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没有立刻回答。过去的许多年,吃饭对他而言只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程序,味道、种类,都无关紧要。
      但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
      “鱼。”他轻声说了一个字。想起昨天晚餐时,司编年做的清蒸鱼,火候恰到好处,鱼肉鲜嫩。
      司编年似乎有些意外,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好。”
      车子拐向超市的方向。
      这一次,在生鲜区,蔺才离没有只是沉默地跟在司编年身后。他在水产柜前停下,看着水里游动的鱼。
      司编年站在他身边,没有催促。
      “那条。”蔺才离伸手指了指其中一条看起来更活泼些的鲈鱼。
      司编年二话不说,让店员捞了起来。
      接着,蔺才离又走向蔬菜区,拿起了一小把嫩绿的葱和几片姜。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却带着明确的意图。
      司编年跟在他身后,推着购物车,看着他那双习惯于握笔和持枪的手,此刻正略显笨拙地挑选着食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
      结账,回家。
      这一次,是回蔺才离的公寓。自从那夜之后,司编年的东西便开始一点点侵入这个过于冷清的空间。玄关处多了一双尺寸更大的拖鞋,洗漱台上并排放着两个牙刷杯,书架的角落挤进了几本刑侦实务之外的闲书,冰箱里也不再只有苏打水和速冻食品。
      司编年拎着食材进了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那条鱼。蔺才离则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细小疤痕(有些是旧伤,有些是近期行动留下的)的手,利落地刮鳞、清理。
      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笼罩在司编年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过于硬朗的线条。油锅爆香的声音响起,带着葱姜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公寓里那份常年不散的冷清。
      这是一种蔺才离从未体验过的、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它不像案件侦破时那样充满 adrenaline 的刺激,也不像心理侧写时那样需要极致的冷静和抽离。它平淡,琐碎,甚至有些枯燥,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某些一直紧绷的褶皱。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某个不得不参与的心理学年会上,听到一位老教授谈及创伤修复,曾说:“真正的治愈,往往发生在最平凡的日常里。”
      当时他对此不置可否。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饭菜上桌。简单的清蒸鲈鱼,一个炒青菜,一个番茄蛋汤。味道很好,是“家”的味道。
      两人对坐吃饭。依旧沉默居多,但司编年会偶尔夹一筷子鱼腹上最嫩又没有刺的肉,放到他碗里。而他,在犹豫了片刻后,也将自己碗里司编年喜欢吃的、他刚才下意识挑出来的香菜,夹到了对方的碟子里。
      司编年看着碟子里多出来的香菜,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惊喜。
      蔺才离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默默吃饭,只有耳根微微发热。
      饭后,依旧是司编年收拾厨房。蔺才离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传来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拿起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却半晌没有翻动一页。
      他忽然觉得,这个曾经只是他用来睡觉和工作的、冰冷而空旷的盒子,似乎正在被某种温暖而坚实的东西一点点填满。
      司编年收拾完出来,擦着手,看到他拿着书发呆,便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他身边,手臂搭在他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包围的姿势。
      “看什么?”司编年凑过来,看着他手里的书页。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刚洗漱过的清新气息。蔺才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没什么。”他低声说,合上了书。
      司编年也没有再问,只是那样安静地陪他坐着。电视没有开,房间里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而满足的感觉,如同静水深流,缓缓漫过蔺才离的心田。
      他微微侧过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司编年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极其依赖的、与他平日形象截然不符的姿态。
      司编年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似乎比他还要意外。但下一秒,那条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臂便收紧了些,将他更牢地圈进怀里,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抚过他柔软的黑发。
      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蔺才离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令人安心的温暖与寂静之中。
      阴影或许不会完全消失,但它不再能吞噬一切。因为有了可以并肩而立、可以相互取暖的人。
      静水深流,无声,却蕴含着改变一切的力量。
      他们的路,还很长。但此刻,这样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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