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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四扇门 ...

  •   记忆是有质感的。

      对陈平安而言,一九九八年的那个夏天,质感是滑梯滚烫的塑料表面剥落的碎屑,是铁支架下湿润泥土的腥气,是六个同伴汗水蒸腾出的、带着廉价糖果甜腻的蓬勃生气。

      以及,在一切崩塌之后,渗入骨髓的、万籁俱寂的冷。

      那座游乐园废弃已久,像一枚被城市遗忘的锈蚀徽章。

      疯长的野草没过膝盖,旋转木马的漆皮卷曲成诡异的笑容,唯独那座大象造型的滑梯,因其浑圆的曲线和相对完整的结构,成了孩子们秘密王国里的圣殿。

      灰色的象鼻陡峭地垂向地面,是通往短暂欢愉与最终梦魇的甬道。

      那天午后,阳光白得刺眼。

      七个孩子,像七只不知疲倦的麻雀,重复着攀爬、滑落的简单游戏,尖叫声划破沉闷的空气。

      陈平安记得,玩到第七遍时,他正排在一个叫小娟的女孩后面,看着她细软的辫梢在滑下去的那一刻飞扬起来,融入下方斑驳的光影里。

      轮到他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坐上滑梯顶端,塑料的灼热透过薄薄的裤衩烙在皮肤上。

      他双脚一蹬。

      第八次。

      时间在那一刻并非断裂,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伸、扭曲。

      下滑的过程变得异常缓慢,仿佛在粘稠的蜜糖中穿行。

      耳边的风声消失了,同伴的喧闹被瞬间抽真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频的、撼动脏腑的嗡鸣。

      光线在他视野里急速衰变,正午的炽白被一种深沉的、天鹅绒般的幽蓝浸染,旋即化为彻底的墨黑。

      不是夜晚那种有星辰点缀的黑,而是吞噬一切、拒绝任何反射的绝对之暗。

      他落在滑梯底部,屁股下的塑料触感依旧,但周遭的空气已经变了。

      温度骤降,盛夏的暑气荡然无存,只剩下阴冷潮湿的气息,裹挟着陈年积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非尘世的花香。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巨大的寂静压得他耳膜生疼。一种奇异的疏离感笼罩了他,仿佛他不是一个参与者,而是一个被遗忘在舞台角落的、无关紧要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剧目在自己面前无声上演,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恐惧是后来才慢慢渗出来的,像墨汁在清水中扩散。

      起初,占据他身心的,是一种近乎亵渎的、强烈到刺痛的好奇。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触到滑梯冰凉的边缘。

      他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朝着记忆中出口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黑暗并非一成不变。随着他的移动,前方似乎有微光显现。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滑梯的遮蔽,然后,他看见了。

      游乐园还是那个游乐园,但一切都不同了。旋转木马在无人驱动的情况下缓缓转动,上面的动物雕像眼神灵动,仿佛拥有了生命。

      摩天轮的轮廓在深空背景下发出柔和的辉光。而在这片超现实景致的中央,站立着一个存在。

      首先吸引陈平安的,是那双巨大的、收拢在身后的羽翼。

      那不是鸟类羽毛的洁白,而是像浸染了黄昏最后一丝余烬的暗金色,边缘处流淌着仿佛来自星云内部的、幽紫与深蓝的辉光。

      羽翼的每一次轻微拂动,都洒落细碎的光尘,它们并非照亮什么,而是将周遭的空间本身都染上了一种非现实的质感。

      神身姿挺拔,穿着看似朴素却流动着暗纹的长袍,面容完美得不似凡人,带着一种亘古的、非人性的俊美。

      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宇宙初开时的奇点,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新奇与探究,正牢牢地锁定在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想逃跑,双脚却像生了根。

      他想尖叫,喉咙却紧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神话书里的插画与现实重叠,一个名字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路西法。

      那存在微微歪了歪头,这个近乎人类的动作却带着令人战栗的非人感。

      神向前一步,并未见他如何移动,便已近在咫尺。陈平安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的、带着金属和硫磺气息的威压。

      “人类,”他的声音不高,却直接震荡在陈平安的灵魂深处,超越了听觉的范畴,“作为神的容器,你该感到庆幸。”

      容器?什么容器?陈平安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秒,灵魂变得虚无,他清楚的感受到世界的一切动荡。

      我灵魂出窍了?

      就在这一刹那,另一道光芒毫无征兆地降临。这光是温暖的、柔和的,如同冬日暖阳,瞬间驱散了路西法带来的阴冷与压迫。

      光晕中,显现出另一个身影。他穿着简单的亚麻长袍,面容慈和,眼中是一双承载万物却又疏离的眼睛,冷静,透彻,令人心生敬畏,陈平安心里滋生出异样,但心中的悸动,他道不出。

      耶稣只是静静地看了路西法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仿佛空无一物。

      然后,耶稣转向陈平安的□□。他蹲下身,视线与孩子齐平。

      陈平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惊恐渺小的身影,也看到了某种浩瀚如星海的东西。

      “孩子,”耶稣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陈平安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帝将保佑你,此生平安无忧。”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陈平安的额头。那触感并不真实,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一股难以言喻的平和力量涌入他的身体,洗涤着恐惧与震惊,带来一种昏昏欲睡的安宁。

      “待你醒来,忘记一切。”耶稣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律令,“真正的答案,你总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陈平安混沌的大脑无法理解这个奇怪的句子。他还想再看清那张脸,还想问些什么,但眼皮沉重如山。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感觉到耶稣的身影化作一道温暖的光流,如同归巢的溪流,融入了他的身体。

      没有撞击,没有不适,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充满的感觉,随即,一切陷入黑暗。

      再次睁开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

      同伴父母哭肿的脸庞占据了他的视野,声音哽咽而模糊,随之而来的还有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的辱骂声。

      “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孤儿就是孤儿!你爸妈也是被你害死的吧!”

      “还我孩子!!你去死!!”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他们语无伦次的话语中的信息——那天一起去游乐园的六个同伴,全部确认死亡。

      死因不明,现场没有任何搏斗或外力痕迹,仿佛生命就在那一刻被无声无息地抹去。

      只有他,陈平安,活了下来。

      被发现时,他独自昏倒在滑梯旁,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还未来得及将他淹没,一股更深层的力量便开始运作。

      关于第八次滑梯的记忆,关于路西法与耶稣的形象,如同被橡皮擦擦拭过的铅笔字迹,迅速变得模糊、淡化,最终只留下一片无法穿透的迷雾。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那段关键的片段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发生。

      唯一顽强残留下来,镌刻在他脑海深处的,是一个突兀的、孤零零的英文单词,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上唯一醒目的贝壳:

      “nature”。

      以及,一句仿佛来自天际、却又深深植入潜意识的低语,伴随着这个词,如同最终的判词与指引:“世界,等待着你的到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个秘密,连同那场悲剧的重量,一起被埋进了他心底最深的角落。

      时光荏苒。童年在那场变故后提前终结。

      他按部就班地读书,升学,然后,几乎是顺理成章地,他选择了参军。

      或许,军队那种高度秩序化、目标明确的生活,能填补他内心因秘密和失去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他在部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韧和冷静,仿佛某种被封印的力量在无形中支撑着他。

      他成了最年轻的上校,荣誉加身,前途无量。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无欲无求、按部就班的日子,他过腻了。

      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饥渴,一种对“更多”的模糊向往。

      战友的牺牲,让他再次体会到生命脆弱的切肤之痛;将他视若己出、一手带他走出童年阴影的孤儿院院长的离世,则抽掉了他与世俗情感的最后一道强力纽带。

      城市依旧喧嚣,人群依旧熙攘,但他走在街上,只觉得一切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空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拖入窒息的黑洞。

      某天,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老旧电影院。

      影院设施陈旧,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爆米花黄油混合的古怪气味。

      银幕上放映的是《楚门的世界》。

      他坐在空荡荡的影厅里,看着楚门最终发现真相,驾船撞向那堵描绘着天空的墙壁,然后,他找到了那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

      当楚门鞠躬谢幕,走出摄影棚的那一刻,陈平安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不是感动,而是一种强烈的、几乎让他战栗的共鸣。他脑海深处,那个沉寂多年的单词“nature”似乎微微发热。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浑噩的思绪:

      这世界,或许也存在这样一扇门。

      一扇被隐藏起来的,通往“真正世界”的第四面墙。

      电影散场,他随着人流走出影院,夕阳的余晖将城市染成一片虚假的金色。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一种潜意识的牵引,双腿不由自主地迈动。

      穿过熟悉的街道,绕过正在施工的围挡,走过那些他平日里绝不会涉足的僻静小巷。

      当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那片被遗忘的废墟前。

      废弃的游乐园。大象滑梯依旧矗立在荒草之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宿命的重逢。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没有犹豫,拨开及腰的野草,走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时光腐朽的气息。他走到滑梯前,伸出手,抚摸着那粗糙斑驳的塑料表面。童年模糊的欢笑声仿佛在耳边一闪而逝。

      他坐了上去。第一次滑下,只有生涩的摩擦感和扬起的灰尘。

      第二次,第三次……他像一个固执的朝圣者,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

      第七次滑到底部,他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那种萦绕不去的空虚感,那种对“真实”的渴望,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再次攀上滑梯顶端。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和怀旧,而是一种决绝的、近乎赌博的坚定。

      第八次。

      身体下滑的瞬间,熟悉的嗡鸣声再次响起,光线开始扭曲、黯淡。但这一次,他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黑暗降临,又在他滑到底部时迅速退去,如同舞台幕布骤然拉开。

      他站起身,眼前的景象已然巨变。废弃的游乐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弥漫着稀薄雾气的古老森林。

      参天古木的枝叶遮蔽了天空,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混合了腐殖质和奇异花香的湿润气息。

      脚下的土地松软,覆盖着厚厚的、从未被人类足迹践踏过的苔藓。

      他赌对了。

      陈平安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森林深处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树木逐渐稀疏,一片广阔得超乎想象的地域展现在他面前。

      远处是悬浮在空中的、如同水晶宫阙般的建筑群,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近处,街道上行走的人们与现实别无二致。但天空中,偶尔有造型流畅的飞行器无声滑过。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远超现代文明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这就是“nature”?

      他试图向遇到的第一个人询问,那是个穿着银色长袍、面容精致的年轻女子。

      她看到陈平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极度惊诧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慌忙避开,快步离去。

      接下来的几个人也是如此,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隐隐的排斥,仿佛他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一个闯入无菌室的细菌。

      “这里……从来没有人是主动找到这里的吗?”陈平安心中升起一股无奈的凉意。

      他像个异类,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茫然四顾,找不到归属,也得不到解答。

      他看到远处有一个类似火车站的建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想去看看能否找到离开这里,或者至少是了解这里的方法。

      就在他走向车站入口时,身旁的空地上,空气突然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紧接着,一群穿着战斗服、神色疲惫但眼神锐利的人凭空出现。

      他们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身上还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而在这群人之中,陈平安的目光,瞬间被一个身影牢牢钉住。

      那人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姿态闲适,与周遭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面容清俊,气质温润,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此地的游客。

      但那张脸——那张与多年前,在废弃游乐园里,拥抱他、给予他祝福、然后融入他身体的那个存在,一模一样的脸。

      陈平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遗忘的记忆碎片在脑海深处疯狂翻涌,那个慈和而又疲惫的面容,与眼前这张年轻、平静的脸庞完美重叠。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了时间长河的复杂情绪,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那个人,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个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宿命般的了然,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微弱,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耶……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四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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