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棉絮的城 ...
-
清晨六点的棠下，天光刚蒙蒙亮，巷弄里的早餐摊已经支棱起来。阿婆推着三轮车叫卖“布拉肠”，铁勺敲着铝锅沿，发出“哐哐”的脆响，混着远处烧腊店飘来的豉油香，把城中村的烟火气揉得扎扎实实。
英光踩着青石板路往服装厂走，帆布鞋碾过昨晚暴雨留下的水洼，溅起几点泥星子。他今天特意早起了十分钟，想去巷口的“陈伯粥铺”买两碗艇仔粥——钱千鹤这几天为了厂子的事焦头烂额，早饭总是囫囵几口面包就对付过去。
还没走到粥铺，就听见仓库那边传来一阵嘈杂。
“老王这个杀千刀的！卷着我们的血汗钱跑了！”
“我的儿子还等着交学费呢！”
“报警！必须报警抓他！”
一群穿着工装的老姨围着仓库卷帘门，叉着腰骂得脸红脖子粗。英光心里一沉，快步挤进去，就看见钱千鹤被围在中间，眼圈通红，却还在强撑着安抚：“各位叔姨别急，事情肯定能解决……”
“解决？拿什么解决？”一个烫着卷发的阿姨指着她，“千鹤，不是我们不信你，可老王跑了，这堆烂摊子谁来扛？”
就在这时，钱千鹤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深吸一口气接起来，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刘老板，您的货……”
“今天必须交货！不然违约金你赔得起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凶巴巴的，不等她说完就挂了。
钱千鹤捏着手机，指节泛白。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焦急的脸，突然拔高了声音：“各位叔姨听我说！老王跑了，这厂子我盘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钱千鹤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愿意走的，今天登记，明天到这儿拿钱，一分不少！愿意留下跟我干的，我们继续开工，工资照发，绝不拖欠！”
“千鹤，你……”有人迟疑。
“我钱千鹤说话算数！”她拍着胸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家跟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你们白干！”
英光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钱千鹤挺直的脊背，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钱千鹤的难处——前阵子为了给她爸治病，她几乎掏空了积蓄，现在要盘下这个厂子，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没多说什么，默默走到仓库角落，帮着把散落的布料整理好。中午休息时，他回了趟宿舍，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了那个毛绒玩具狗。
他抱着玩具狗回到车间，钱千鹤正在跟几个工人算账目，计算器按得飞快，屏幕上的数字跳得让人眼晕。
“喏。”英光把玩具狗递给她。
钱千鹤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你这个狗就算是正版的，也顶不上这么多窟窿啊。”她指了指桌上的计算器，上面赫然显示着一个带五个零的数字。
英光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玩具狗的肚子拉开——里面的棉花被他掏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毛爷爷。
钱千鹤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睛一点点睁大。
“这是……”
“攒的。”英光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又怕钱千鹤不肯要“我的，不是那谁家的。”
那些钱，是他从十几岁开始，一点点攒下来的“奖励”。祁红或许早就忘了这些小事，但他却把每一张钞票都小心翼翼地存着，像是存着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光。
钱千鹤拿起一沓钱，手指微微颤抖：“光仔……这太贵重了……”
“拿去。”英光打断她，“就当我入股你的厂子了。”
钱千鹤看着他，眼眶红了。她用力拍了拍英光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好！这钱我借了！等厂子赚钱了，连本带利还你！”
解决了燃眉之急，车间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英光跟着钱千鹤一起给工人发钱、登记，忙到傍晚才歇下来。
“走，请你吃烧腊饭。”钱千鹤洗了把脸，精神好了很多。
两人走到巷口的“明记烧腊”，老板是个敦实的广东男人，见钱千鹤来了，笑着打招呼：“千鹤，今天斩个烧鹅腿？”
“要一份烧鸭拼叉烧，再加一份白灼菜心，”钱千鹤熟稔地报着菜，又问英光，“阿光，要吃点什么？”
“跟你一样就行。”
老板动作麻利地切着烧腊，油亮的鸭皮泛着琥珀色的光，斩落时发出“笃笃”的声响，油脂顺着刀缝往下滴，落在砧板上凝成透亮的珠。英光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福利院，院长偶尔会买一份烧腊，几个孩子分着吃，那时候他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对了，”钱千鹤突然想起什么，“下周六是广式早茶的‘例牌’，我们厂几个老姨约了去‘点都德’，你也一起来？”
英光愣了一下。他在祁家时，也吃过不少昂贵的早茶，但那些精致的点心摆在水晶宫里，总觉得少了点人气。
“好啊。”他点了点头。
吃完饭，两人沿着珠江边的绿道散步。晚风带着水汽，吹得人很舒服。钱千鹤突然问：“阿光，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待在棠下？”
英光望着远处广州塔的霓虹，沉默了片刻：“至少现在，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这里有真实的笑骂，有滚烫的烟火，有他在祁家从未感受过的、脚踏实地的活着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奶奶”的名字。
英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阿光啊，是奶奶。”何云的声音依旧温和，“最近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来香港？”
“奶奶，我挺好的，”英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最近工作有点忙，等有空了就去。”
“忙点好，忙点好。”何云笑了笑，“对了，红仔这孩子，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见不到人影……你们年轻人，要互相照顾知道吗？”
英光敷衍地应着，挂了电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祁红最近肯定在忙公司的事，也知道何云是在变相打听他的消息。
回到宿舍，英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漏水而留下的水渍，久久没有入睡。他摸出那个掏空了棉花的玩具狗，把它抱在怀里。
棉絮里的钱已经拿出去了，但这个玩具狗，他却不想再还给祁红了。它像是一个分界线，一边是祁家的繁华与束缚，一边是棠下的烟火与自由。
而他，正站在这条分界线上，望着两边截然不同的风景，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但至少此刻，他握着自己选择的生活，心里是踏实的。
窗外，棠下的夜市正热闹起来，烧烤摊的油烟、水果摊的吆喝、还有远处传来的粤剧选段，交织成一首鲜活的市井交响曲，伴随着英光，渐渐沉入这个属于他的、棉絮里的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