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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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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间的空调大概有些年头了,运转时发出沉闷的嗡鸣,像一只困在墙里的兽。褚知渺坐在靠墙的塑料椅上,长腿交叠,指尖轻轻点着膝盖——这是他第三遍看手里那页薄薄的剧本。
房间里还有另外七个年轻男人,或站或坐,空气里飘着汗味、香水味和紧绷的神经。每个人都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门后是导演、制片,以及一个有可能改变他们中某个人命运的角色。
褚知渺的视线从剧本上抬起,扫过房间。左边那个在不停清嗓子,大概是在练台词;右边那位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水瓶。他把这一切收进眼底,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纸。
门开了。
一个助理模样的女孩探出头:“下一个,褚知渺。”
椅子刮过地面的声音响起,房间里剩余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褚知渺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看似随意实则剪裁精良的浅灰色衬衫,连褶皱都被他抚得恰到好处。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那扇门,步伐从容得像走向自家客厅。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试镜间比外面宽敞许多,正中央摆着三把椅子,坐着三个人。左边是戴黑框眼镜的导演陈肃,中间是制片人王姐,右边——
褚知渺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谈觉非。
即使在这之前没见过本人,褚知渺也认得这张脸。不是因为他演过什么爆款剧——实际上谈觉非的作品屈指可数,而是因为这个名字在圈内的分量。谈家三代从商,产业横跨地产、科技,到了谈觉非这一代,他偏偏要进娱乐圈。旁人只当是公子哥玩票,可谈觉非第一部电影就拿了最佳新人,第二部直接提名影帝,虽然最终没获奖,但谁都知道那不是因为他演技不够。
“褚知渺是吧?”陈导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试镜片段都看过了?”
“看过了。”褚知渺的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不卑微。
“那开始吧。”陈导指了指房间中央空出的一片区域,“从林深发现江岸受伤那段开始。”
褚知渺点点头,走到指定的位置。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刚才那个从容甚至带点疏离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清澈、动作略显莽撞的青年。林深这个角色是个大学生,单纯善良,意外卷入一场阴谋,而江岸则是他偶然救下的神秘男子。
“你别动!”褚知渺——现在是林深——忽然喊道,声音里带着焦急。他快步向前,仿佛眼前真有个人倒在地上,“你流血了...好多血...”
他蹲下身,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想碰又不敢碰。“我得帮你包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然后开始解自己的外套,“你先按住伤口,就这里,用力按着——”
“林深。”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
褚知渺动作一顿。
剧本里没有这句台词。江岸在这段戏里是昏迷状态,直到林深包扎完才会有几句虚弱的对话。
他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
谈觉非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男人比他高半个头,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他的目光落在褚知渺脸上,那目光太直接,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透。
“江岸不会轻易让人靠近,”谈觉非说,声音低沉,“即使受伤昏迷,他的本能也是戒备。你刚才的表演太...温柔了。”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陈导和王姐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说话。
褚知渺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迎上谈觉非的目光,微微一笑:“谈老师说得对。不过,林深不是专业人士,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他的‘温柔’——或者说犹豫和害怕——恰恰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又不能见死不救。”
“恐惧和温柔是两回事。”谈觉非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恐惧会让人手抖,声音发颤,但也会让人动作粗暴。你刚才的动作太轻柔了,不像在处理伤口,倒像是——”
他停住了,没说完。
倒像是什么?褚知渺在心里接上。倒像是在抚摸情人?
“谈老师要不要示范一下?”褚知渺忽然说。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眼神却变了,那里面多了点东西,像是挑衅,又像是邀请。
陈导轻咳一声:“觉非,这...”
“好。”谈觉非截断了他的话。
他没说怎么示范,也没说要示范哪一段。只是突然伸手,扣住了褚知渺的手腕。
那只手很有力,掌心温热。褚知渺能感觉到对方拇指按在自己腕骨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无法轻易挣脱。
“如果我受伤,”谈觉非低声说,目光锁着褚知渺的眼睛,“你会怎么做?”
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江岸和林深的关系在剧本里是明确的救助与被救助,可谈觉非此刻的语气、眼神,都让这句话变得暧昧不明。
褚知渺没挣开。他甚至稍稍放松了手腕,让对方更牢固地握着自己。
“如果谈老师受伤,”他微微偏头,这个角度让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我会先检查伤口在哪里,有多深,然后决定是包扎还是送医院。”
他说话时,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尖悬在谈觉非胸前,虚虚地点了点:“比如这里,如果是刀伤,可能伤到肺部,就不能随便移动。”指尖向下,滑到腹部,“如果是这里,就要看有没有伤到内脏。”最后停在腰侧,“如果是这里...可能只是皮肉伤。”
他的指尖始终没有真正碰到谈觉非,但那若有似无的靠近,比直接触碰更让人分心。谈觉非的视线跟着那只手移动,眼神深了深。
“很专业。”谈觉非说,却没放开他的手腕,“你学过急救?”
“为这个角色准备了一点。”褚知渺答得轻巧。
“只是一点?”
“够用就好。”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先移开目光。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无声地膨胀,几乎能听到它噼啪作响的声音。陈导和王姐坐在那里,一时竟没人出声打断这突如其来的对峙——或者说,调情?
最后是谈觉非先松了手。他退后一步,又变回了那个矜贵的投资方代表。
“演得不错。”他对陈导说,“林深这个角色需要的正是这种表面单纯,内里有韧劲的特质。”
这话听起来像夸奖,但褚知渺听出了弦外之音:谈觉非在说他演得“表面单纯”。
“谢谢谈老师。”褚知渺微微颔首,表情无懈可击。
陈导似乎松了口气:“那今天就这样,回去等通知吧。”
褚知渺再次向三人鞠躬,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手刚碰到门把,谈觉非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对了,褚先生。”
他回头。
谈觉非站在房间中央,光线从侧面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你衬衫第二颗扣子快掉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建议缝一下再穿出门。”
褚知渺低头看了一眼。浅灰色衬衫上,第二颗扣子确实有些松动,线头隐约可见。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谢谢提醒。”他说,推门出去。
门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让他脊背微绷的空间。
外面等候区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剩下的几个见褚知渺出来,立刻投来探究的目光。褚知渺没理会,径直走向电梯。按下按钮时,他抬手摸了摸那第二颗扣子。
线确实松了。
电梯门映出他的影子,模糊但能看清轮廓。他盯着那影子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谈觉非。
有意思。
电梯下到一楼,褚知渺走出大楼。六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他眯了眯眼,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经纪人周姐。
“怎么样?”周姐开门见山。
“还行。”褚知渺拉开车门,坐进自己那辆二手丰田的驾驶座,“谈觉非也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他为难你了?”
“不算为难。”褚知渺发动车子,“就是有点...特别关注。”
周姐叹了口气:“我打听过了,谈觉非不只是投资方代表,这个项目他有很大话语权。陈导那边可能还得看他脸色。”
“猜到了。”褚知渺打了把方向盘,车子驶入主路,“他看起来不像会随便塞钱玩票的人。”
“你小心点,”周姐叮嘱,“谈家背景不简单,谈觉非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听说他挑合作演员特别苛刻,之前有个挺红的小生想上他的戏,被他当面说‘演技浮夸得像综艺现场’,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褚知渺想起试镜间里那只扣住自己手腕的手,还有那低沉的声音说“你刚才的表演太温柔了”。
“知道了。”他说,“有消息通知我。”
挂断电话,他把车停在红灯前。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忽然想起什么,从副驾驶座的包里翻出那份剧本。
《暗涌》。警匪题材,双男主。林深是大学生,意外卷入□□交易,救了受伤的卧底警察江岸。两人在逃亡过程中逐渐产生信任,最终联手捣毁犯罪集团。故事不复杂,但人物关系写得细腻,尤其是林深对江岸从恐惧到依赖再到某种说不清的情愫的变化。
褚知渺翻到试镜那段。林深发现江岸受伤,手足无措地为他包扎。剧本上只有简单的动作描写和台词,刚才在试镜间,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演了一遍。
太温柔了么?
他想起谈觉非靠近时的气息,那种带着侵略性的存在感。如果江岸是谈觉非演,确实,即使受伤昏迷,也该像一头蛰伏的兽,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了声喇叭,褚知渺收回思绪,踩下油门。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一条小街,在一家裁缝店前停下。店面很小,招牌上的字都褪色了,但里面收拾得整洁。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认识褚知渺——他常来改戏服,偶尔也缝补自己的衣服。
“扣子松了?”老板娘接过衬衫,看了一眼,“线头都磨得快断了,得重新缝。坐着等会儿,马上好。”
褚知渺在店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着老板娘穿针引线。她的手指粗短,但动作麻利,几下就把扣子拆下来,换了新线重新缝上。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衣服坏了都不知道缝,”老板娘一边缝一边念叨,“这扣子再不缝,下次穿出去真掉了就难看了。”
褚知渺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老板娘手上,思绪却飘回了试镜间。
谈觉非为什么会注意到一颗松掉的扣子?
那种场合,面对一个试镜的演员,大多数人会关注表演、台词、形象,谁会去注意对方衣服上的扣子?除非...
除非看得特别仔细。
褚知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镜间的画面在脑中回放:谈觉非坐在椅子上时的姿态,起身走过来的步伐,扣住他手腕的力道,还有说话时微微压低的声线。
那不像是在评价一个演员的表演,更像是在...测试什么。
“好了。”老板娘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褚知渺睁开眼,接过衬衫。扣子缝得很牢固,针脚细密整齐。他付了钱,道过谢,回到车上。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褚知渺接起来:“喂?”
“褚先生吗?”是个男声,客气但疏离,“我是谈觉非先生的助理,姓李。谈先生想约您见个面,聊聊剧本的事。”
褚知眉梢微挑:“剧本?”
“是的。谈先生对林深这个角色有些想法,想和您探讨一下。”李助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三点,地点稍后发给您。方便吗?”
明天下午三点。褚知渺原本有个平面拍摄,但可以推掉。
“方便。”他说。
“好的,那稍后联系。”李助理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褚知渺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手指在边缘摩挲了几下。谈觉非要和他聊剧本?投资方代表亲自约一个还没定下的演员聊角色?
这不寻常。
但他没时间多想,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周姐。
“知渺,我刚收到消息,”周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暗涌》那边来电话了,让你明天再去一趟。”
“我知道,”褚知渺说,“谈觉非的助理刚约我明天见面聊剧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他只约了你?”
“应该是。”
“...你小心点,”周姐再次叮嘱,这次语气更重,“谈觉非这人我听说过一些事。他对看中的人和事会特别...专注。但这种专注不一定全是好事。”
“明白了。”褚知渺说,“我会注意。”
结束通话,他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往家开。傍晚的交通有些拥堵,车子走走停停。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瞥见街边大厦的LED屏,上面正在播放谈觉非某部电影的预告片。
黑白画面,谈觉非扮演的角色站在雨里,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镜头推近,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屏幕外,仿佛能穿透人心。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又按喇叭。褚知渺移开视线,踩下油门。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褚知渺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一居室,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他换了衣服,给自己煮了碗面,端着坐到电脑前。
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谈觉非”。
页面跳出大量结果。谈觉非的百科资料很简单:出生年份、毕业院校、作品列表。家庭背景那栏只写了“商人家庭”,没提谈家具体的产业。倒是八卦论坛里有些讨论,真真假假混在一起。
“谈觉非选角超严格,听说有演员因为指甲没剪干净被他刷了”
“楼上夸张了吧,不过他是真挑剔,连对手戏演员的身高差都要管”
“听说他背景很硬,但演戏也是真拼,不用替身的那种”
“有人扒过他戴的表吗?上次发布会那块至少七位数”
褚知渺往下翻,看到一个标题:“理性讨论,谈觉非是不是gay?”
帖子是两年前的,回复不多。有人说他出道以来零绯闻,可疑;有人说他只是低调;还有人说见过他和女性朋友吃饭,不一定。
没什么实质性信息。
褚知渺关掉页面,靠进椅背。碗里的面已经有些坨了,他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倒掉了。
洗漱完躺到床上,他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又浮现出试镜间那一幕。谈觉非扣住他手腕的感觉似乎还留在皮肤上,那种温热、有力、不容拒绝的触感。
“如果我受伤,你会怎么做?”
那句话在耳边回响。当时在试镜间,他以为那只是即兴的考验,但现在想来,谈觉非的眼神里似乎有别的意味。
不是单纯的考核,更像是...好奇。
好奇他会怎么反应。
褚知渺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明天下午三点。他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这场“剧本讨论”。
谈觉非这样的人,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他主动约见一个还没确定的演员,一定有他的目的。
是想进一步考察演技?还是别的什么?
褚知渺闭上眼睛。黑暗中,他仿佛又看见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看透。
他忽然想起老板娘缝扣子时说的话:“线头都磨得快断了。”
线头断了,扣子就会掉。
那么,在谈觉非眼里,他身上有哪些“快断的线头”?
这个念头让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管是什么,明天就知道了。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夜色渐深。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像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褚知渺在这声音里逐渐放松下来,意识开始模糊。
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那颗扣子,缝得够牢吗?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褚知渺按照地址找到一家私人会所。地点在城西,环境幽静,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一扇不起眼的黑色木门。他报了名字,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领他穿过庭院,来到一间茶室。
推开门,谈觉非已经在了。
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的针织衫,搭配黑色长裤,看起来比昨天随意许多。但那种迫人的气场还在,甚至因为少了正装的束缚,显得更加松弛而危险。
“褚先生很准时。”谈觉非坐在茶桌后,手里拿着一只紫砂茶杯,抬眼看向他。
“应该的。”褚知渺走进去,在谈觉非对面坐下。
茶室里很安静,只有煮水的声音和窗外隐约的鸟鸣。阳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柔和的光斑。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是上好的龙井。
“喝茶吗?”谈觉非问,手上已经开始冲洗另一只杯子。
“好,谢谢。”
谈觉非的动作熟练而优雅,烫杯、取茶、注水,一气呵成。他把茶杯推到褚知渺面前:“尝尝。”
褚知渺端起杯子,先闻了闻,然后小口啜饮。茶汤清澈,香气清雅,回味甘甜。
“好茶。”
“喜欢就好。”谈觉非自己也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昨天试镜,你的表现不错。”
“谢谢谈老师肯定。”
“但还不够。”谈觉非话锋一转。
褚知渺抬眸看他。
“林深这个角色,表面单纯,内里却有股韧劲。”谈觉非缓缓说,“你演出了单纯,也演出了善良,但那股韧劲...还不够明显。”
“谈老师指的是?”
“林深不是任人摆布的娃娃。”谈觉非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茶桌上,双手交叉,“他救江岸,不是出于盲目的善良,而是因为他骨子里有不认输的劲儿。即使害怕,即使知道危险,他也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他盯着褚知渺:“你在演害怕的时候,眼神太软了。那不是林深该有的眼神。”
褚知渺与他对视:“那林深该有什么样的眼神?”
谈觉非没立刻回答。他看了褚知渺几秒,忽然笑了。不是那种礼貌的微笑,而是真正被逗乐了的笑,眼角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纹路。
“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见面吗?”他问。
“谈老师说要聊剧本。”
“是一部分原因。”谈觉非靠回椅背,“更主要的是,我想看看,褪去试镜时的表演状态,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
褚知渺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那谈老师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比昨天演的那个林深更有意思。”谈觉非直言不讳,“昨天的你太‘乖’了,虽然表演到位,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天坐在这里的你,眼神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一种...不轻易认输的东西。”谈觉非说,“即使你表面上很恭敬,很礼貌,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是那种会完全按照别人要求来的人。”
褚知渺笑了:“谈老师这是在夸我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谈觉非重新拿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续上水,“我选演员,不光看演技,也看这个人本身。林深这个角色需要演员有内在的力量,否则撑不起后期的转变。”
“所以谈老师是在考察我?”
“对。”谈觉非承认得很干脆,“如果只是找个会演戏的,昨天试镜的那几个人里,至少有三个够格。但我要找的是能和林深这个角色产生化学反应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褚知渺:“而你,让我看到了这种可能。”
茶室里安静下来。煮水壶发出轻微的沸腾声,水汽袅袅升起,在阳光里散开。褚知渺能闻到茶香,也能闻到谈觉非身上淡淡的、类似雪松的香气。
“谈老师这么直接,不怕我骄傲自满吗?”他问。
“你不会。”谈觉非说,“如果你那么容易自满,昨天试镜间我指出你表演问题时,你的反应就不会那么冷静。”
他记得。褚知渺想。他记得我当时的每一个反应。
“那谈老师现在觉得,我适合林深这个角色吗?”他问。
谈觉非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慢慢喝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褚知渺脸上。那目光很有分量,像是实物一样压在皮肤上。
“适合。”良久,他说,“但还需要打磨。”
“怎么打磨?”
“跟我对戏。”谈觉非放下杯子,“就现在。”
褚知渺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现在?”
“对。”谈觉非站起身,走到茶室中央空旷的地方,“剧本第三章,林深和江岸第一次真正对话那段。记得吗?”
记得。那段戏里,江岸的伤好了一些,开始盘问林深的身份和动机。林深从最初的恐惧逐渐转为愤怒,因为他意识到江岸并不信任他,甚至怀疑他是敌人派来的。
“需要准备一下吗?”谈觉非问。
褚知渺摇摇头,也站起身:“不用。”
他走到谈觉非对面,两人之间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谈觉非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昨天在试镜间,他只是短暂地进入角色,而此刻,他彻底变成了江岸——那个伤痕累累但眼神锐利的卧底警察。即使穿着休闲的针织衫,他身上也散发出一种紧绷的、戒备的气场。
“名字。”谈觉非——江岸——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强硬。
褚知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进入林深的状态:“林深。树林的林,深浅的深。”
“为什么救我?”
“你受伤了,躺在巷子里,流了很多血。”林深的声音里还有残留的恐惧,但已经多了一丝不满,“我不能见死不救。”
“就这么简单?”江岸向前一步,虽然身上有伤,但这一步迈得很有压迫感,“这条巷子平时没人走,你怎么刚好出现在这里?”
林深瞪大眼睛:“你怀疑我?”
“我不该怀疑吗?”江岸又靠近一步,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一个陌生人,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把我带回家,照顾我——这太巧合了。”
“巧合?”林深的恐惧终于被愤怒取代,“你觉得这是巧合?你觉得我是故意等在那里的?你觉得我和那些要杀你的人是一伙的?”
他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委屈。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燃起两簇火苗,亮得惊人。
江岸看着他,没说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怀疑、审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证明给我看。”良久,江岸说,“证明你和他们没关系。”
“怎么证明?”林深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给你包扎,给你买药,守了你两天两夜——这还不够证明吗?你要我怎么证明?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然后又猛地落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绝望。
茶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谈觉非还是江岸,褚知渺还是林深,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出戏。
空气里有种黏稠的东西在流动,像是被刚才那场戏搅动起来的情绪,久久无法沉淀。
最后是谈觉非先动了。他后退一步,那种属于江岸的紧绷感从他身上褪去,他又变回了谈觉非。
“很好。”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比昨天好很多。”
褚知渺也慢慢从林深的状态里出来。他发现自己呼吸有些急促,手心甚至出了汗。刚才那场戏,谈觉非给他的压迫感太真实了,几乎让他以为真的在被一个卧底警察审问。
“谢谢。”他说,声音还有点不稳。
谈觉非走回茶桌,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坐。”
两人重新坐下。谈觉非看着他喝了几口茶,才开口:“愤怒演得很好,委屈也到位。但最后那个绝望,还可以更深一点。”
“更深?”
“林深这个时候,不仅仅是生气江岸不信任他。”谈觉非说,“更深层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救错了人。江岸不是他想象中的受害者,而是一个冷硬的、多疑的、甚至可能恩将仇报的人。这种认知的崩塌,带来的绝望比单纯的愤怒更强烈。”
褚知渺沉思着。谈觉非说得对。他刚才更多在演愤怒和委屈,但对那种更深层的绝望,确实挖掘得不够。
“我明白了。”他说。
谈觉非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拿起茶壶,发现水已经快没了,便按下呼叫铃。很快,服务员进来,换了新水,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褚先生入行多久了?”谈觉非忽然问。
“三年。”
“三年。”谈觉非重复,“不算长。之前演过什么?”
“一些小角色,网剧,单元剧。”褚知渺如实回答,“林深是我试过的第一个有分量的角色。”
“为什么之前没接到更好的?”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点冒犯。但谈觉非问得自然,就像在问天气。
褚知渺笑了笑:“可能运气不好,也可能实力不够。”
“是吗?”谈觉非看着他,“我觉得是运气成分更多。”
“谈老师太看得起我了。”
“不是看得起你,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谈觉非说,“你身上有种特质,很适合大银幕。不是那种第一眼惊艳的类型,但耐看,有故事感。”
褚知渺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这样的话他听过不少,但从谈觉非嘴里说出来,分量不一样。
“谢谢。”他说,这次是真心实意。
“不用谢我,我只是实话实说。”谈觉非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这样吧。”
褚知渺有些意外:“就这样?”
“不然呢?”谈觉非挑眉,“你以为我还要考核你什么?”
“我以为...至少会聊聊合同,或者接下来的安排。”
“那些事制片方会和你谈。”谈觉非站起身,“我的工作只是确认你是不是合适的林深。”
“那我是吗?”褚知渺也站起来。
谈觉非走到他面前,两人再次面对面站着。阳光从侧面照进来,在谈觉非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线。
“你是。”他说,“但最终决定还要看陈导和其他人的意见。不过——”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我个人投你一票。”
褚知渺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因为谈觉非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种专注的、带着某种承诺意味的眼神。
“谢谢谈老师。”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不用叫我老师,”谈觉非说,“叫名字就行。我们以后可能是合作演员,太生分了不好。”
“那...谈觉非?”褚知渺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谈觉非应了,听起来似乎挺满意,“走吧,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室,穿过庭院,来到门口。谈觉非的车已经等在那里,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款式低调但一看就价值不菲。
“需要送你吗?”谈觉非问。
“不用,我开车来的。”褚知渺说。
“好。”谈觉非拉开车门,又停下来,回头看他,“对了。”
褚知渺看向他。
“扣子缝好了?”谈觉非的目光落在他衬衫的第二颗扣子上。
褚知渺低头看了一眼。今天他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扣子都好好的。
“缝好了。”他说。
谈觉非点点头,没再多说,坐进车里。车窗降下,他对褚知渺挥了下手:“等消息。”
车子缓缓驶离,消失在街角。
褚知渺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动。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的温度。他抬手摸了摸衬衫上的扣子,缝得很牢,不会轻易掉。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谈觉非那句话不只是字面意思。
扣子缝好了。
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提醒什么。
他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走向自己停车的地方。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而是拿出手机,给周姐发了条消息:
“谈完了。他个人倾向于用我,但最终决定还要等。”
周姐很快回复:“太好了!有他支持,成功率至少提高一半。他有没有说别的?”
褚知渺看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谈觉非说了很多,关于角色,关于表演,关于他这个人。但那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转述给周姐。
最后他只回了一句:“聊了聊剧本,他给了我一些建议。”
放下手机,他发动车子。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刚才的对戏。谈觉非演江岸时的那种压迫感,那种即使受伤也依然强悍的气场,还有最后那个眼神...
如果他真的拿到林深这个角色,未来几个月,他就要和这样的谈觉非朝夕相处,演对手戏。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兴奋。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旁边的大厦LED屏上,又在播放那部电影的预告片。谈觉非站在雨里的画面一闪而过,那双眼睛在黑白影像里亮得惊人。
绿灯亮了。
褚知渺踩下油门,驶入渐浓的夜色。城市在他身后展开,灯火如星,而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浮现。
或许是一个机会。
或许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