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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方鹤晨重伤休养的日子,晨曦阁仿佛成了一座与韶音苑浮华喧嚣隔绝的孤岛。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同为头牌的苏芷柔本就因方鹤晨常年独占鳌头、深得红姨偏爱而积郁已久,心中那点嫉妒与不甘如同暗火,日夜灼烧。此次见方鹤晨重伤归来,红姨不仅亲自携礼探望,言语间维护有加,连带着那个新来的、貌不惊人的丫鬟张乐怡,竟也凭着一手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医术,似乎更入了红姨的眼,这无疑是在苏芷柔的心头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

      那点不平之气在她心中翻腾发酵,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只觉看什么都不顺眼。

      恰是这日午后,阳光慵懒,苏芷柔正倚在窗边烦闷地摆弄着指甲,眼角余光恰巧瞥见张乐怡端着托盘,从廊下小心翼翼地步过。

      那托盘里,一碗熬得恰到火候、米香软糯的清粥,和一盅冒着氤氲热气、药味浓郁的汤药,摆放得整整齐齐。张乐怡低眉顺目,脚步轻缓,正全神贯注地朝着听雪阁内室的方向走去,显然是去给方鹤晨送膳送药。

      这一幕,落在苏芷柔眼中,格外刺眼。一个低贱丫鬟,倒是在主子面前越发得意起来了!

      苏芷柔领着她的贴身丫鬟墨香,故意从回廊另一头袅袅娜娜地走来,像是偶然经过。

      “哟,这不是乐怡姑娘吗?”苏芷柔停下脚步,用绣着并蒂莲的团扇半掩着面,声音娇滴滴的,眼神却带着审视,“真是辛苦你了,日夜不休地伺候鹤晨公子。瞧这药味浓的,公子伤势可好些了?”她说着,假意凑近了些,似乎想看看托盘里的东西。

      张乐怡不欲多生事端,微微屈膝行礼,谨慎答道:“劳苏姑娘挂心,公子正在静养。”

      就在她准备侧身绕过苏芷柔时,发生了意外!

      跟在苏芷柔身后的墨香,像是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张乐怡手中的托盘上!

      “哐当——!”

      一声脆响,那盅滚烫的汤药瞬间倾覆,深褐色的药汁泼溅出来,大半都浇在了张乐怡的手臂和衣襟上,顿时一片狼藉。药盅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哎呀!”苏芷柔立刻用团扇掩住口鼻,后退一步,仿佛被惊吓到,语气却带着夸张的责备,“墨香!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这药是给鹤晨公子喝的,多么金贵!这下可好,全洒了!要是耽误了公子用药,你担待得起吗?”

      那墨香连忙跪下,却不是向张乐怡道歉,而是对着苏芷柔,带着哭腔道:“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是……是地上滑,奴婢没站稳……”她说着,眼神却偷偷瞟向张乐怡,带着一丝狡黠。

      张乐怡的手臂被烫得一阵刺痛,看着湿透污秽的衣衫和洒了一地的药汁,一股怒火猛地窜起。她岂会看不出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的把戏?这分明是故意的刁难!

      但她深吸一口气,死死攥紧了拳头,将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斥责硬生生压了下去。她想起方鹤晨前几日那番关于“忍”的告诫,告诉自己此刻绝不能给他再添任何麻烦。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可能平稳地对苏芷柔道:“苏姑娘息怒,是奴婢自己没端稳,不怪墨香姐姐。药洒了,奴婢这就立刻去重新煎一副,绝不会耽误公子用药。”

      她的反应如此平静克制,反倒让准备看好戏的苏芷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墨香也愣住了,忘了“哭”。
      这边的动静和争吵声,终究还是惊动了内室里浅眠的方鹤晨。

      “吱呀——”一声,房门被从里面拉开。张乐怡很意外地看着方鹤晨出现。

      方鹤晨披着一件外衫,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因虚弱而微微倚靠着门框,但那双看向外面的眼睛,却冰冷得如同淬了寒冰,瞬间让廊下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扫向苏芷柔,而是直接落在了跪在地上、神色慌张的墨香身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厉:
      “管好你的人。”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却像冰珠子一样砸在地上,“要教训奴才,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别在这里吵我休息。”

      这话看似是在斥责墨香不懂规矩,实则每一个字都像耳光一样扇在苏芷柔脸上——直指她管教无方,并且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苏芷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是难堪又是恼怒,却不敢真的与方鹤晨对峙,尤其还是在他伤重且占理的情况下。她狠狠地瞪了张乐怡一眼,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最终只能咬牙对着墨香迁怒道:“没用的东西!还跪在这里丢人现眼做什么!回去再收拾你!”说罢,悻悻然地扭身快步离去。

      墨香也连忙爬起来,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廊下顿时只剩下张乐怡和站在门口的方鹤晨。

      张乐怡看着方鹤晨,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因自己牵连他动气而生的愧疚:“公子,您怎么出来了……您身体还没好……”

      方鹤晨淡淡地瞥了她被药汁污损的衣襟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再去煎药。”

      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内,关上了门。仿佛刚才那冰冷的维护,只是顺手为之。

      张乐怡看着紧闭的房门,默默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重新去小厨房煎药。

      当她再次端着熬好的药来到方鹤晨床前时,心情已然平复了许多。

      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完最后一口药,又及时递上温水给他漱口。做完这一切,她将空碗轻轻放回托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躬身退下。

      她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声音极轻地说道:“公子,方才……谢谢您。”

      方鹤晨依旧坐着,沉默了片刻,就在张乐怡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却极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一些冰冷,多了几分近乎疲惫的平静:“……无妨。这次,本就是她们逾矩了。”

      这句话简短,却清晰地表明了他并非无故维护,而是基于事实的判断,同时也微妙地安抚了她可能存在的愧疚感。

      他的回应让张乐怡微微一怔,心中那点不安稍稍落地。她顿了顿,像是被这罕见的回应鼓励了,又像是仅仅需要找一个倾听的对象,声音略微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回忆的恍惚,更像是自言自语:

      “其实……刚被卖到牙行的时候,奴婢每天都怕得要命,听不懂规矩,也学不会低头,笨手笨脚地总是闯祸……还因为自己的莽撞,差点……差点连累了身边唯一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姐妹……”

      方鹤晨静静地听着,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轻缓,并未打断她。

      张乐怡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遥远的、仿佛隔着一层雾气的迷茫,更像是无意识的低喃:“其实……刚被卖到牙行的时候,奴婢每天都怕得浑身发抖,听不懂这里的规矩,也学不会她们那样彻底地低头,笨手笨脚地总是惹管事生气……还因为自己的固执和不懂事,差点……差点连累了身边唯一一个愿意悄悄分我半块干粮、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姐妹……”

      她没有提穿越,只将自己说成是被拐的孤女,她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像是沉入了某种冰冷的水底,带着难以愈合的伤痛:“她叫小婉,年纪比我还小,眼睛很大,总是怯生生的……我们曾约定,不管被卖到哪里,都要想办法活下去,将来或许还能再见……可是……可是她没能熬过去……”

      张乐怡的声音哽了一下,几乎有些破碎:“在她听到要被卖到……她跳进了那口冰冷的井里……她就那么消失了……而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连为她收殓、让她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承载着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缓缓消散在寂静的室内。

      他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他微微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动作因虚弱而有些迟缓,指尖带着一丝凉意,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眼角,拭去了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的温柔。

      接着,他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虚无的帐顶,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耗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的柔和:
      “……在这里,活着……本身就已经很难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接下来的话语,声音更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重重砸在张乐怡的心上。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同样伤痕累累处的共情与认知。他认同了她的痛苦,也道出了彼此共同面对的残酷现实——在这个吞噬美好的地方,仅仅“活着”二字,就已耗尽了所有力气。

      “这不是你的问题”。这句话,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让张乐怡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却也奇异地让她感觉到,自己那份孤独的悲伤,似乎被无声地接住了。

      “有时候觉得,这世道对我们这样的人,真是太难了……”她喃喃道,像是在问方鹤晨,又像是在问自己,“但活着……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对不对?也许……也许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的……是不是,公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或许是因为他刚才那不易察觉的维护,或许是因为小四告诉她的那些往事,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能理解这份绝望中的挣扎。

      内室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清晰地计算着流逝的时光。

      就在张乐怡以为他不会再回应,那点微弱的期待即将熄灭,准备悄声起身离开时。

      方鹤晨却极轻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嗯。

      动作幅度小得如同蝶翼颤动,微不可察,但那确是一个清晰无误的回应。

      张乐怡怔住了,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她看着他那张依旧苍白如纸、却似乎因这细微动作而柔和了少许棱角的侧脸,心中那口堵了许久、沉甸甸的郁气,仿佛忽然间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漏进了一线微光。

      他没有说话,但这个沉默的颔首,却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它像是一种无声的契约,宣告着在这片无边的黑暗里,至少存在着一份冰冷的共鸣与理解。

      她不再多言,轻轻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屋内,重归彻底的寂静。

      方鹤晨缓缓睁开眼,眸光深处不再是全然的空茫与冰冷,而是流动着一种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方向,良久,才用一种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仿佛叹息般呢喃道:

      “……或许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极其渺茫的希冀,却又沉重地压着过往所有不堪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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