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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球场边的薄荷味 ...


  •   傍晚六点的风,终于撕开了白日里黏腻的热浪。它裹着梧桐叶的清苦气息,往社区球场的方向奔来,吹得围网上的广告布簌簌作响,也吹得林知夏后背的汗渍凉了半截——那片深色印在“市一中”的白色短袖上,像幅未干的水彩,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刚完成一次助跑跳投,篮球擦着篮筐内侧落下,发出“唰”的一声轻响。落地时,左腿膝盖传来一阵细微的钝痛,像有根细针在轻轻扎。上周跟隔壁小区的男生抢篮板,他被人从侧面撞得踉跄,当时只觉得麻,回家才发现膝盖肿了个青紫色的包,现在还藏在运动裤里,碰一下都疼。林知夏低头吹了吹指尖的篮球颗粒,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场边那圈褪色的蓝色长椅。
      长椅陷在香樟树的浓荫里,光线暗得像块被遗忘的墨。那里坐着个男生,陌生得很——林知夏在这住了十几年,球场常客的脚步声他都能辨得清,唯独这个人,像从另一个世界掉进来的。
      男生穿了件黑色连帽衫,尺寸大得快把人裹住,帽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下颌线。线条干净得过分,下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没有丝毫弧度。他没玩手机,也没看球场里奔跑的人,就那么坐着,双手插在连帽衫的口袋里,膝盖上放着个黑色皮质书包,拉链拉得严丝合缝,连一点金属光泽都不肯露。风掠过他身边时,连帽衫的衣角会轻轻晃,可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像尊被冻住的雕塑,把周围的笑声、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都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林知夏抱着篮球站在原地,犹豫了两秒。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可刚才捡球时,他分明看见男生脚边的长椅支架缝里,卡着个小玩意儿,在夕阳下闪着点微弱的光,像颗被遗落的星星。
      他还是走了过去,篮球在怀里轻轻颠着,脚步声在树荫下显得格外清晰。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枚吉他拨片——透明的赛璐珞材质,边缘被磨得圆润,上面印着朵蓝色绣球花,花瓣褪得发浅,却还能看出当初的精致。林知夏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指尖都有点发烫。
      他自己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拨片。去年生日,妈妈在乐器店挑了半个钟头,说这朵绣球花跟他名字里的“夏”衬,还特意让老板在背面刻了个小小的“知”字。现在那枚拨片还躺在他的吉他包侧袋里,每次练琴前,他都会拿出来擦一擦,把花瓣上的灰擦掉。
      “同学,这是你的吗?”林知夏弯下腰,指尖小心地避开支架的棱角,把拨片捡了起来。触到拨片的瞬间,他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温度——不是金属的凉,是属于布料的、暖乎乎的温度,应该是从男生的口袋里掉出来的。他把拨片递过去,视线落在对方垂着的眼睫上,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
      男生终于抬起头。
      帽子往下滑了点,露出了他的眼睛。那是双极亮的眼,瞳仁是深墨色的,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好奇,更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的目光在林知夏脸上停了两秒,又落到那枚拨片上,没接,也没说话,就那么盯着,像在辨认什么。
      林知夏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手指轻轻动了动,把拨片又往前递了递:“我刚才看见它掉在你脚边,要是你的……”
      “不是。”
      男生的声音比林知夏想象中低,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像砂纸轻轻蹭过木头。他打断人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多云”,没有丝毫歉意。他的视线从拨片上移开,又落回林知夏脸上,这次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打量,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视线的障碍物。
      “哦。”林知夏收回手,捏着拨片在指尖转了圈。也是,这种印着小花的拨片,确实更像女生用的。说不定是哪个来球场找朋友的女生,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他正想把拨片放在长椅扶手上,男生却忽然又开口了,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
      “市一中的?”
      “啊?嗯!”林知夏赶紧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短袖胸口,那上面的“市一中”三个字被汗水浸得有点发皱,“高二的,还有一周开学。你呢?也是这个学校的吗?”
      男生没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林知夏搭在篮球架上的校服外套——那外套洗得发白,袖口还磨破了点边,然后又往下移,落在林知夏的左腿膝盖上。刚才落地时,林知夏下意识地把重心往右腿偏了偏,这么细微的动作,竟然被他看见了。
      “腿伤没好就别跑那么猛。”
      林知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提醒他。他摸了摸膝盖上的运动裤,那里的淤青还没消,碰一下都疼。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没事,小伤,过两天就好。上周打球撞了一下,不影响的。”
      男生没再说话,也没再看他。他重新低下头,把脸埋回帽子的阴影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背靠着椅面,双手插兜,膝盖上放着书包,像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雕塑。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只有远处的笑声、篮球声,还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在耳边绕来绕去。林知夏站在原地,觉得再待下去更尴尬,抓了抓头发,抱着篮球往后退了两步:“那我先去打球了,拨片我先拿着,要是等会儿有人来找,我再还回去。”
      男生没应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没听见。
      林知夏耸耸肩,转身跑回球场。可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他打得心不在焉。每次投完球,视线总会不自觉地往长椅方向飘——那个男生始终没动过,背对着球场,只有风偶尔吹得他的连帽衫衣角晃一下。夕阳慢慢往下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地面上,跟香樟树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部分是树影,哪部分是他。
      直到天空被染成一片橘红色,连风都带上了点凉意,那个男生才终于动了。他慢慢站起身,动作轻得像片叶子,拿起膝盖上的书包,搭在肩上。书包带勒在他的肩膀上,把连帽衫的布料压出一道浅浅的痕。他没回头,也没看球场一眼,沿着人行道,往街角的别墅区走去。
      林知夏抱着篮球站在原地,盯着那道黑色的背影。男生走得不快,背影很挺拔,连走路的姿势都透着股疏离感,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路边的便利店、打闹的小孩、遛狗的老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直到那道背影拐进别墅区的大门,消失在视线里,林知夏才收回目光,摸了摸口袋里的拨片——透明的材质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那朵蓝色绣球花,好像比刚才更清晰了点。
      晚上七点半,林知夏背着篮球回家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妈妈正在厨房端最后一盘炒青菜,围裙上沾了点油星,看见他开门,笑着喊:“知夏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炖了你爱喝的排骨汤。”
      爸爸坐在餐桌旁看晚报,听见声音,头也没抬:“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饭都快凉了。”
      “跟朋友多打了会儿球。”林知夏把篮球放在玄关的角落,换了拖鞋,走到餐桌旁坐下。他想起口袋里的拨片,掏出来放在餐桌角上,刚好落在妈妈的碗边。
      “这是什么?”妈妈端着青菜走过来,看见拨片,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指尖轻轻蹭过上面的绣球花,“吉他拨片?你不是有一个吗?怎么又买了个一样的?”
      “不是我买的,下午在球场捡的,不知道是谁掉的。”林知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忽然想起那个男生,又问,“妈,你知道西区别墅区那栋带花园的房子吗?今天在球场看见个男生,好像住在那里,穿黑衣服,挺高的,可能也是市一中的。”
      妈妈放下拨片,想了想,把排骨汤往他面前推了推:“你说的是江家那栋吧?去年年底搬来的,听说家里特别有钱,房子买了快一年,平时都没人住。”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好像是有个儿子跟外公一起住,爸妈常年在国外做生意,很少回来。我上次在超市碰到过他外公,年纪挺大的,头发都白了,看着挺和蔼的。”
      “跟外公住?”林知夏咬着筷子,心里有点惊讶。他以为住在那种别墅里的人,都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没想到……
      “不清楚,没见过他家孩子。”爸爸放下晚报,喝了口汤,看向林知夏的眼神里带了点提醒,“你别总瞎打听人家的事,管好自己的学习就行。还有一周开学,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上次期末那数学成绩,再掉下去可就出实验班了,开学前把错题本再翻一翻,别总想着打球。”
      林知夏吐了吐舌头,没敢反驳。他成绩确实不算好,是典型的“偏科”——语文英语能稳定在年级前五十,作文还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念,可数学物理却总在及格线边缘徘徊,上次期末考更是直接掉到了年级两百三十名,刚好卡在实验班的尾巴上。爸妈没少为这事操心,却没怎么逼他,只是偶尔提一嘴,反而让他更觉得愧疚。
      吃完饭,林知夏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把原木色的民谣吉他,琴身上贴了几张动漫贴纸——《海贼王》的路飞咧嘴笑着,《火影忍者》的鸣人竖起大拇指,都是他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当时在乐器店,他盯着这把吉他看了好几次,老板都认识他了,最后还特意送了他一套新琴弦。
      林知夏把口袋里的拨片放在吉他旁边,坐在椅子上,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清脆的琴声在房间里散开,带着点木头的温润感,瞬间驱散了刚才被爸爸说教的低落。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弹奏《同桌的你》——下周开学后,班级要参加学校的合唱比赛,文艺委员苏晓棠选了这首歌当参赛曲目,还特意找他当吉他伴奏。
      苏晓棠是他的同班同学,长得清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话声音软乎乎的,像刚剥壳的荔枝。上次运动会,林知夏跑八百米时不小心崴了脚,是苏晓棠扶着他去的医务室,还帮他买了瓶冰镇矿泉水,蹲在旁边叮嘱他“别用热水敷,会肿得更厉害”。从那以后,林知夏就有点喜欢她,只是没敢说出口——苏晓棠成绩稳居年级前十,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身边总围着不少男生,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只能借着练琴的机会,多跟她聊几句。
      琴声缓缓流淌,林知夏的指尖在琴弦上灵活地移动。弹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时,他忽然想起下午在球场遇到的那个男生。明明只说过三句话,可那双没温度的眼睛,却总在脑子里晃——像结了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底下藏着什么,完全看不透。
      他摇摇头,把这点莫名的思绪甩开,重新专注在琴弦上。窗外的夜空渐渐暗了下来,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月光透过纱窗落在吉他上,把六根琴弦照得泛着银光,连琴身上的动漫贴纸,都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林知夏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有点发麻,才停下来。他拿起放在旁边的拨片——就是妈妈送他的那枚,背面刻着小小的“知”字,边缘也磨得很圆润。他把两枚拨片放在一起对比,除了背面的字,几乎一模一样,连绣球花的位置都没差多少。
      “真是奇怪。”林知夏小声嘀咕了一句,把两枚拨片都放进吉他包的侧袋里,“希望明天能有人来认领吧。”
      他收拾好吉他,坐在书桌前打开数学错题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题步骤,林知夏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数学能像吉他一样简单就好了,只要多练,就能越来越熟练。他拿出笔,开始慢慢琢磨一道解析几何题,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传来窗外的蝉鸣,衬得夜晚更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知夏终于把那道题解出来了。他伸了个懒腰,看向窗外——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中央,把小区照得一片明亮,连远处的树梢都能看清。他想起下午那个男生,想起他往别墅区走的背影,忽然有点好奇: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为什么会一个人坐在球场边发呆?他不用写暑假作业吗?还是说,学霸的暑假,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林知夏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别人的事,跟他没关系。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把数学错题本看完,开学后争取把成绩提上去,还有,把《同桌的你》弹得更熟练,不让苏晓棠失望。
      他关掉台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响起了吉他的声音,清清脆脆的,还有下午球场边的风,带着香樟树的清香,轻轻吹过,像在耳边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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