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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傅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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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昀一脚跨进了他十五岁的夏日。
他憧憬、期盼,却最终腥臭、黏腻的——十五岁的夏日。
三天的漫长考试结束,当从中考的考场出来时,迎接其他考生的是父母温热又紧实的拥抱,而迎接他的,是父亲的死亡通知书,和母亲的形事传票。
双亲尽失……就在他埋头考试,为自己搏一个未来时,他原有的世界已轰然坍塌。
傅昀想,可能是他,和这个世界,一起疯掉了。
不然怎么会,往天看,天不真实;往地看,地不真实,往身边看……空荡荡一片。
明明,在几天前,他才和同学们互签完同学录。在中考的前一天晚上,考点的寝室里,他才请同学们和老师在自己的校服上签上他们的签名,当做是初中三年的句号。
明明,在几天前,他还是个有父、有母,有家庭的人。
傅昀没想到,原来真正给他初中三年画下句号的,不是那件布满熟悉名字的校服,而是法庭上那一下冷酷的槌声。
傅昀坐在法庭的旁听席上。
往事的回忆与面前的现实交错着,他两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像被细密的针扎着,一阵接一阵地抽痛。
他不得不按住太阳穴用力地揉,耳朵里只能听到法官嘴里吐出的一条条用于审判他母亲的法条,眼前一直是……母亲低垂着的头颅。
庭审流程走得焦灼,一方面是死者家属对于被告人的决不和解,一方面是被告人的主动自首和供认不讳。
而在这场角力中,孩子作为死者和被告人的唯一直系亲属,他的态度成了法官决定在哪一方增加砝码的重要参考。
傅昀的选择做得毫不犹豫。
他没有资格,也不想去恨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母亲。
傅昀出具了谅解书。而在法律程序上,如果孩子选择原谅,那就表明被告人的行为在家庭内部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宽恕,体现了被告人对家庭关系的破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修复。
法官基于此种考虑,认为被告人的人身危险性有所降低。且鉴于本案是因长期家庭矛盾激化引发,被告人系临时起意,杀人手段并非预谋且不属于极端残忍范畴,社会影响有限,于是法官依据《关于常见犯罪的量刑指导意见》,减少了基准刑的20%。
傅昀跟母亲的最后交流,是庭审结束后她被押着从侧门离开时,掠过来的、仓促而复杂的一眼。
随后,便是一声震颤他世界的轰然的关门声。
傅昀愣愣看着面前死死闭着的门,小手忽然被一双泛凉的大手握住了。可能是那手确实太凉,傅昀瑟缩了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旁边的男人不在乎地收回了手,含笑的眉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昀,嗓音温和:“妈妈又不理我们小傅啦?”
十岁的傅昀看着面前的门,倔强地不吭声。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男孩慢慢憋红了的眼眶,许久那小人才闷闷讲了一句:
“为什么妈妈总是不开心?”
破碎的记忆翻来倒去地在傅昀脑海里一刻不休,仿佛是要他把这些年刻意回避的事情,再血淋淋地过上一遍。
还是这扇门,记忆却是被猛地拉回三年后。
已是十三岁的傅昀站在他十岁站过的地方,手脚冰凉。
他的鼻尖萦绕着淡淡却久久不散的血腥味,眼里布满血丝。可他不敢闭上眼,怕他眼帘一合,眼前就会浮现那一片刺眼的、令他害怕的血色。
家里的大门大敞着,邻居的窃窃私语飘了进来,扎进他的耳朵。
“这家女人自杀了。”
“自杀?”
“是啊,这不她老公赶紧送医院了嘛。”
“这家啊——我好像听说过,女的心理有问题是吧?哎哟,真是可怜了她老公了。”
嘭的一声,世界再度回到一片死寂。
傅昀靠在门上,喉咙想要溢出一声痛苦的泣音,但只发出了一半,尚未完全落地,便被强行咽到了肚里,只留下另一半细碎压抑的气音在唇齿间打转。
事发时,当傅昀看到那个场景,他整个人好像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本能的心急如焚,着急地想要帮忙止血和打120。另一半则是在看到母亲脸上表情的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发觉自己居然可以看得那么清楚,母亲脸上的每一寸表情都纤毫毕现。
她是渴望着死亡的。傅昀心里从没有这样清晰,这样直观地明白过。
她一直想逃离父亲,那个把她死死锢在这个小家里,让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男人。
在尝试了所有的方式无果后,她最终选择了以这样惨烈的手段,来反抗这个扭曲又缠绕的婚姻。
比傅昀的决断更先到来的是120,医生推开了徒劳捂着母亲伤口的傅昀,将母亲带走。
傅昀看着自己满手刺目的鲜红,目光逐渐移到那个光明正大地摆在人视线可及处的摄像头——甚至连个针孔的样子都不屑于伪装一下。
傅昀的视线渐渐模糊,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砸在他的心里。
不是没有所觉。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不断吸收和阅历的不断丰富,傅昀渐渐学会将他在家里察觉到的朦胧的不适感串联起来——他发现,他的家庭好像确实与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如果说其他人的家庭是“丈夫、妻子、和孩子”,那他的家庭就是“男人、女人、和孩子”。
他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叫过爸爸“老公”这个名字,但是他去他的小朋友家里,却不止一次这么听到过。
原来在别人家里,这称呼是很寻常的吗?于是,在他再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后,小傅昀特别直白地问了一句:“阿姨,你开心吗?”
那个阿姨的面庞傅昀如今已记不清,但她那时眉眼垂下的弧度,竟与此刻将要被押走的母亲的眉眼弧度惊人得一致。
只是一瞬的恍惚,他再度被隔绝在了门外。
无论是哪扇门……这么多年,他还是被关在门外。
这么多年,他既没有真正走进那扇门,也没能把母亲从门后的绝望里拉出来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命运会这般不同?
傅昀心里乱糟糟的,回过神,才发现不止他心里,连周围也已乱作一团。
庭审结束了,可现实的纷争,才刚刚开始。
父亲那边的人嘴里止不住地骂着,傅昀被情绪激动的爷爷推攘得一个踉跄,跌倒在他舅舅面前。
这位与他有着血脉关系的中年男性,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昀险些摔倒,眉毛都没动一下。
傅昀自己单手撑地,稳住了身形,默默一个人站在一边。
母亲那边的人也没有说什么的意思,谁能想到,在女儿当年铁了心要嫁给一个男人,而跟家里断了这么多年的联系之后,再次听到消息时,竟然是成为了一个杀人犯。
舅舅挡在爷爷和婆婆的面前,将他们堵在身后。
在场里的人,没有谁面上是真正关心着傅昀的。毕竟他在学校里成绩再好,那也只是在学校。而现在,是大人的世界。他,是双方的包袱。
这些大人不管他们的世界运行法则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伤害,自顾自地开始了后续事情的处理。
傅昀白着脸站在角落,嘴唇干裂泛着死皮,整个人像脊梁骨被抽走了般,死寂地听着他们的争吵。
人还关在看守所,还没有送进监狱。死的人尸体还在太平间,尚且没有送进地下,还在外面的人就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开始商量起房产的事。
各个儿都在唇刀舌剑,人人都觊觎这套房子的价值,但又不想跟这套房子的房贷扯上关系。
但争吵终有会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双方亲戚——确切的说,是爷爷和舅舅,双方谁也不愿意负担那套房子剩下的十几年房贷,虽然他们觊觎着它未来的价值。
最后,像踢一个多余的皮球一样,这份“遗产”连同债务,落在了唯一无法拒绝的傅昀头上。
傅昀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留在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名为“家”的废墟里。
从此,他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承受了这样的痛苦,大多数人总要去发泄。不管是发疯还是狂吼,缄默或是封闭自己,本质上都是想为情绪找到一个出口。
但傅昀没有。
他将所有的痛苦都埋在了心里,跟随十五岁的傅昀一起,葬在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露在外面的,除了最开始的失控外,便凝固在了那副可靠沉稳,又隔绝一切的模样。
他没有向外嘶吼,没有选择将他受到的痛苦,再经由他传递给其他递给他温暖的人。
他沉默地吞咽下了一切——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入狱,中考的滑坡,亲人的远离……
从法庭踏出的那一刻,外边刺眼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按说该是暖和的,可傅昀只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无尽的冷意。
傅昀一只脚跨出门槛,天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将他从回忆的深潭中猛地拽回。
今天的天气,算得上江城这段时间以来罕见的好。可照在傅昀身上,他却觉得与十五岁那年的阳光一样得冷。
浓密的睫毛沾染了湿意,将傅昀所有翻涌的情绪全部遮在眼睫下。他身体顿住片刻,收回踏出去的那只脚,踱步回到张老师的办公桌前。
“老师。”傅昀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连带着指甲都因用力而发白,“不用您和学校再为我操心,我自愿退出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