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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更深露重,凤诏催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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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三更了。”莺儿小声提醒,端来一盏燕窝羹。
 
 薛宝钗嗯了声,手里的银针不停。
 
 她正绣一方帕子,几竿修竹立在石边,样子疏朗。竹叶的脉络走了大半,针脚匀净。
 
 院门外忽然人声鼎沸,脚步又急又乱,廊下的鹦哥惊得拍打翅膀,尖叫:“人来了!人来了!”
 
 宝钗放下绣绷,眉头聚拢。
 
 不等她起身,房门被人撞开。薛姨妈冲进来,脸无人色,鬓发散乱。
 
 薛蟠跟在后面,一脸的红光,嘴里不住嚷:“妈,你跑什么!这是天大的喜事。”
 
 后面跟着一队内监,手捧宫灯。为首的老太监手里托着一卷黄绫。
 
 灯光,晃得人眼花。
 
 宝钗心口一沉。她扶住快要瘫倒的母亲,理了理衣裳,带着一家人跪下。
 
 “制曰:兹有都中皇商薛氏女宝钗,性资敏慧,敦厚恭顺,着即选为良娣,入侍东宫,以辅圣躬。钦此。”老太监捏着嗓子念。
 
 良娣。
 不是秀女,也不是女官,是良娣。东宫侧室,位在太子妃之下。
 
 可当今皇上,并无太子。这“东宫”二字,听着实在虚妄。
 
 薛姨妈已经呆了。薛蟠还在旁边傻笑:“妹妹,你要做娘娘了!咱们家要出贵人了!”
 
 宝钗心里透亮,也凉得透亮。
 
 她叩首谢恩,话说得稳:“臣女……接旨。”
 
 【叮……!恭喜宿主,您已触发主线任务:皇城求生记。您的专属情报系统“吃瓜一线”正式启动,为您提供独家内幕,包熟包真!】
 
 一个清亮音在宝钗脑中响起,语调活泼,像是戏台上的小花旦。
 
 宝钗的长睫毛垂下。这个所谓系统的东西跟了她许久,平日只在她看凤姐儿理家时冒个头八卦吃瓜,今日倒正经派上用场了。
 
 【吃瓜一线为您播报头条:圣上龙体抱恙,太医院群医束手。国师夜观星象,卜出一卦,言称需寻八字至阴至纯的贵女入宫冲喜。宿主,恭喜中奖,您就是那条被献上的活锦鲤!】
 
 冲喜。
 
 宝钗最后一丝侥幸也断了。
 
 难怪是个“良娣”,名分含糊,用处却大。
 
 皇上好了,她就是功臣,封妃封嫔指日可待。皇上若是不好……她就是个无名无分的殉葬品。
 
 【系统辣评:这开局,超级Hard难度。人家宫斗争老公,您这宫斗是争条命。附赠一条小道消息:向宫中举荐您的,正是您那位好表姐,当今的贤德妃娘娘元春。高不高兴?快不快乐?】
 
 宝钗的目光冷下来。
 
 元春表姐?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贾府的主意?这一手,是拉薛家,还是推薛家?
 
 “薛良娣,请吧。”老太监扯着嘴角,露出一口黄牙,“宫里时辰金贵,圣上还等着呢。”
 
 他眼风扫过薛姨妈,慢悠悠又补一句:“依杂家看,这梳洗打扮都省了。素净些,才见得心诚。车马就在外头,即刻启程。”
 
 这话,像一桶深冬井水,从头浇到脚。
 
 皇家果然是冰冷的很,连收拾东西告别的时间都不给。
 
 “即刻启程?”薛姨妈哭出声来,“公公,这……这连身换洗的衣裳……”
 
 “太太。”宝钗扶住她,声音还是柔的,却很坚持,“听公公的话。女儿入宫是福气,早些去,早些伺候圣上。”
 
 她给薛姨妈擦泪,轻声说:“妈,别哭。女儿不在,您和哥哥保重自己。”
 
 薛蟠这才听明白,跳起来嚷:“现在就走?那我还没跟外头的朋友说我妹妹做了娘娘呢!”
 
 【这位兄台的脑仁,怕不是实心的。妹妹马上就要送进火坑,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吹牛。古往今来,物种的多样性,真是令人惊叹。】
 
 宝钗不理他。只是回头,看着这间住了多年的屋子。
 
 书架上的诗集,妆台上的首饰匣子,还有那张睡惯了的木床。
 
 床上的被褥是新换的,有皂角和日头的味道。
 
 她忽然很想再躺一躺。
 就一小会儿。
 可是,不行了。
 
 “宝丫头!”
 
 帘子外头一声喊,王熙凤已带了平儿,一阵风似的闯进来。
 
 她身后跟着探春,神色凝重。
 
 再后面,是揉着眼睛的湘云。
 
 凤姐一眼扫见呆立的薛蟠,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几步走到床边,一把握住宝钗的手,从头到脚打量,眼圈登时就红了。
 
 “我的好妹妹,怎么就这么个急法?我得了信儿就赶过来,竟连叫人给你收拾收拾的功夫都没留!”
 
 宝钗反手轻轻拍了拍她,只说:“凤姐姐,我没事的。”
 
 凤姐儿叹了口气瞧宝钗,她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藕色绫袄,墨黑的长发松松散在背后。
 
 烛光下,她面色比平日里更白上几分,人也显得清减了些,唯独一双眼,沉稳似水。
 
 【薛宝钗,容貌丰美,举止娴雅。当前生命体征平稳,情绪压抑度百分之九十二。简而言之,一个准备上刑场的鱼肉。】
 
 院子里,传旨的老太监咳了一声,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良娣该动身了。”
 
 探春闻声,走上前去,对着那太监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
 
 “公公容禀。”她开口,清朗道,“我们太太知道信儿,已在那边备下几样精致果点,还有一盏暖汤。良娣身子要紧,可否容她用了再上路?夜里寒气重,路上别再招了风。也备了吃食,请公公们歇歇脚。”
 
 这话说的极有分寸。不是耽搁时候,是为着宫里头的贵人着想。这“冲喜”的人若是在半道上病了,谁也担待不起。
 
 又浅浅提了让来的内侍们休息,其中好处赏银子,自然少不了。
 
 老太监撩起眼皮,细细看了探春一眼,倒有些意外这府里姑娘的气派。他略一思量,点了头。
 
 “三姑娘说的是。那就一刻钟,再不能多了。”
 
 王熙凤立刻转头吩咐:“平儿,快去小厨房,把温着的那盅燕窝牛乳粥端来!莺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姑娘把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拿出来!箱笼里那些金银锞子,寻个荷包装了,路上打点用!”
 
 一时间,屋里的人又都动了起来。
 
 湘云挤到宝钗跟前,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问:“宝姐姐,宫里头是不是好玩得很?跟戏台上唱的一样?你……你别怕。等我日后得了诰命,我必进宫瞧你去。”
 
 她一脸天真,说出的话也稚气。
 
 宝钗脸上泛起笑意,伸手抚了抚湘云的发角。
 
 “好,我等你来。”
 
 【系统:检测到无效承诺。友情提示,史湘云的未来夫婿卫若兰,两年后战死。此承诺有效期,约莫二十四个月。请宿主谨慎对待。】
 
 宝钗的笑淡了下去。
 
 她收回手,心头一片茫然。
 
 一刻钟,倏忽就过了。
 
 一碗燕窝粥囫囵喝下,没尝出甜味。
 
 华贵的鹤氅披在身上,也暖不透心底。
 
 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嘴里颠来倒去只有一句话。
 
 “我的儿,你进了那地方,千万自己保重……”
 
 宝钗扶住母亲冰凉的手,郑重点了头。
 
 她没哭。
 
 这时候哭,是把刀子递给别人,让人看轻了去。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屋子。
 
 绣绷上,一枝翠竹,才略略起了个头。
 
 是她照着潇湘馆里,那千杆翠竹的样式起的,想着二月十二,生日那天,送给黛玉的。
 
 而今夜,黛玉终究是没来。
 
 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亦是意料之中。她体弱,不会有人半夜打扰,将她叫醒。
 
 只是,此刻无法告别,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皇宫高墙,将黛玉挡在外面。
 
 让自己在那墙内,亦不知能活过多久。
 
 宝钗又看了一眼这屋子。
 
 床上,还留着她睡出来的暖气。
 
 小厨房里,母亲炖的那碗糟鸭舌汤,怕是已经凉透了。
 
 她转过身,对王熙凤和探春微微颔首。
 
 然后,一步跨出门槛。
 
 院里,停着一顶小小的青呢轿,前后四个小太监抬着,规制简陋,倒显得寒酸。
 
 宝钗敛裙,正要弯腰进去。
 
 “姑娘!”
 
 莺儿提着裙子追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半旧的小枕。
 
 “这个……您忘了。”
 
 那是宝钗用了多年的枕头。
 
 枕芯里填的,是晒干的菊花瓣和茶叶末,最能安神。素白色的苏绣枕套,边角已有些磨得发亮。
 
 宝钗看着那只枕头,停住了。
 
 那上面,有她熟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她伸出手,修长的指尖,摸着那磨损的纹路。
 
 “不必了。”她收回手。
 
 “宫里头……什么尊贵东西没有呢。”
 
 她的话,就这样,散在风里。
 
 她闭上眼,将旧日大观园里的欢笑,从心上抹去。
 
 身后的梨香院里,曾经和姐妹们,和黛玉玩顽笑的天真少女,这一刻,被她亲手掐死了。
 
 面前,那尊贵但冷酷的世界,幽幽皇宫路,只有她一人,不回头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