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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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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缃荷隐在熙攘人流中,信步闲庭。甫一拐过街角,氛围便与主街的庄重全然不同。
沿街莺声燕语,娇媚的小娘子们轻摇团扇,眼波流转间招呼着过往行人。小贩们高声叫卖,随着天色渐暗,各色灯火次第亮起,映出汴京夜晚独有的暖昧与浮华。
“早知便不夸那海口了,如今却要上哪儿去寻这劳什子的羊羔酒?”赵缃荷正暗自苦恼,庄学究向来说一不二,这酒若是寻不到,怕是要被他念叨许久。
正思忖间,忽闻楼上有人娇声唤她:“三哥儿!今儿既来了,怎不上来坐坐?”
抬头望去,正是合意楼的茵姐儿,团扇半掩着芙蓉面,唇角噙着笑意。茵姐儿虽身陷风尘,却写得一手灵秀好字,赵缃荷曾偶然替她解过围,自此她便时常记挂。
赵缃荷脚步一顿,唇边逸出些许笑意,转身便踏入了合意楼。迎客的小厮见是她,忙不迭地引她上楼。她亦从袖中摸出些散碎银钱,笑着掷了过去。
这一切,尽数落在紧随其后的齐衡眼中。他见沈三哥青天白日便这般熟稔地踏入风月场所,再思及他腰间那抹属于明兰的荷包影子,心头一股无名火骤起,烧得他几乎失了理智。
“不为,与我互换衣衫!”他声音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待他换上仆从的粗布衣裳,硬着头皮跟进合意楼时,立刻便被眼尖的小厮拦下。
“哟,这位哥儿瞧着面生得紧呐!”
小厮打量着齐衡,虽衣着朴素,但那通身的气度与细腻的肌肤,绝非寻常仆役,心下便猜是哪个府上来“捉人”的,脸上堆起职业的笑,言语间却带着试探。
齐衡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便是上次,也是被顾二叔半哄半骗才去了一回。他目光低垂,不知该落向何处,耳根已悄悄染上薄红。
几位姐儿见他生得俊俏腼腆,纷纷围拢过来,团扇轻点,香风扑面。
“好生俊俏的小哥儿,何必拘着,随姐姐们上楼吃杯酒可好?”
齐衡惊得连连后退,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楼雅间,赵缃荷与茵姐儿凭栏下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你呀,又从哪里惹来的风流债?可需我去打发了?”茵姐儿为她斟了杯茶,打趣道。
赵缃荷托着腮,眸中漾着看好戏的笑意:“不必。你瞧着吧,不出片刻,这位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准要被姐姐们生吞活剥了去。”
果然,见齐衡如此羞涩,姐儿们愈发来了兴致,围着他调笑不止。
齐衡面红耳赤,几乎是落荒而逃,直至退出楼外,才敢对着那些娇笑声仓促一揖:“失礼,失礼了!”那副窘迫模样,引得楼内一片善意的哄堂大笑。
赵缃荷也被他逗得朗声大笑,心情舒畅了几分。她记挂着正事,并未在合意楼久留。然而刚出楼门,便敏锐地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她不动声色,引着那人穿街过巷,骤然闪入一条昏暗僻静的小道。
齐衡自忖跟得隐秘,见目标消失,急忙快步跟上。岂料刚踏入巷口,一股力道猛地袭来,天旋地转间,他已被反身重重按在冰冷的石壁上。
“小公爷,”赵缃荷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他耳边响起,“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齐衡被牢牢制住,预期中墙壁的土腥草味并未闻到,鼻尖反而萦绕着一股清浅的,不同于脂粉的淡香。
他下意识想转头,脸颊却猝不及防地擦过一片微凉柔软的触感——那是沈三的手。
“你……”如此受制于人的姿势,让齐衡倍感羞耻,一时语塞。
赵缃荷却忽然凑得更近,那股清香愈发清晰。齐衡不自觉地为那气息所引,甫一抬眼,便直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清澈如秋水,不闪不避,竟让这狭小空间里的空气霎时安静下来。
“你是想问,我既已认出你,为何还要这般让你难堪,是么?”赵缃荷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
她轻笑出声,嗓音如清风拂过银铃,干净又清脆。
齐衡心头莫名一颤,思绪纷乱如麻。
“谁让你跟踪我?”赵缃荷声线微沉,“这便算是小惩大诫了。”话音落下,她干脆地松开了手。
齐衡迅速站直身体,略显狼狈地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语气疏离冷淡:“是元若唐突莽撞了。”话语间,仍带着未曾消散的愠怒。
赵缃荷也不在意,反而上前一步,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腕:“走吧。”
小巷昏暗,直到重回光亮的长街,赵缃荷才就着天光,看清齐衡此刻的模样——一身明显不合体的粗布衣裳,右半边脸颊还沾着方才墙壁上的灰白尘印。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笑声爽朗。
齐衡本还有些气闷,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毫无阴霾,心中那点愠怒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然而,他刚对沈三哥的印象稍有改观,对方却猛地抓起他自己的袖口,径直朝他的脸颊擦来!
齐衡下意识便要后退,手腕却被沈三紧紧攥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柔软的布料在脸上轻柔擦拭。
他微微张口,眼睫慌乱地眨动着,显得无辜又无措。
“好了,这才像是齐国公府光风霁月的小公爷嘛。”赵缃荷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这才松手,“现在干净了。”
齐衡垂眸,瞥见自己袖口上那抹明显的灰痕,脸颊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热。
赵缃荷见街上行人渐多,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齐衡望着那道瘦削挺直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怔忡。直到她回过头,清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还不跟上来?”
齐衡蓦地回神,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快步跟了上去。
七拐八绕约莫半炷香后,赵缃荷在一处陋巷前停下脚步。齐衡跟在他身后,打量着周遭略显破败的环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脚步便有些踟蹰。
陋巷幽深,与外间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巷口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顶宽大的油布伞勉强遮住天光,伞下只一张旧木桌并两条矮凳。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曳,将那摊主和赵缃荷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不知怎的,齐衡的心跳也如那灯焰般,扑闪不定,失了往日的平稳章法。
赵缃荷浑不在意地率先落座,抬眼却见齐衡仍怔怔地立在巷口,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贵气,眉头微蹙,目光游移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
她垂眸,瞧了瞧自己对面那积了些许尘垢的矮凳,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随即了然一笑。
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绢帕,不言不语,只细致地将那凳面来回擦拭了好几遍,直至确认干净了,才抬手指了指,语带戏谑,却并无恶意:
“齐小公爷,眼下可能屈尊落座了?”
齐衡脸上微热,依言上前,端端正正地坐下,姿态依旧矜贵,只是在这陋巷矮凳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拘谨。
摊主是位沉默寡言的老丈,见有客至,只默默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物什端上桌。并非什么名贵佳肴,不过是寻常的馎饦,汤色清亮,点缀着几丝青菜,却香气扑鼻。
“此处的馎饦,滋味甚好。”赵缃荷将一碗推至齐衡面前,自己则捧起另一碗,先啜饮了一口热汤,满足地眯起了眼,仿佛享用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齐衡迟疑地拿起粗陶勺,学着她的样子尝了一口。味道确实质朴而温暖,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市井风味。
“你常来此处?”他忍不住问,声音在安静的陋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偶尔。”赵缃荷放下碗,目光扫过巷口零星走过的行人,“比起酒楼里的觥筹交错,这里更自在些。”她顿了顿,看向齐衡,眼中带着探究,“倒是小公爷,今日为何执着跟踪于我?总不至于真是为了抓我个‘品行不端’的把柄吧?”
齐衡被他问得一噎,耳根微微泛红。他为何跟来?是因那荷花香包?是因看不惯他流连秦楼楚馆?还是……只是因为那双不闪不避,清亮得如同湖水的眼睛?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他语塞,半晌才低声道,“只是觉得,你与传闻中……颇不相同。”
赵缃荷闻言,挑眉一笑,带着几分洒脱:“传闻如何,与我何干?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自在痛快罢了。”
她看着齐衡,语气认真了几分,“小公爷,你是云端上的人物,规矩礼数刻在骨子里。而我,或许生来就注定要走一条不那么‘规矩’的路。我们本非一路人,你又何必费心探究?”
他的话说得直白,齐衡心头莫名一涩。非是一路人么......
“那羊羔酒,”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不愿再深究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你待如何向庄学究交代?”
提及此事,赵缃荷立刻垮下肩膀,愁容满面:“唉,一时口快,如今可是骑虎难下。正想着去哪儿寻这古法秘方呢.....”
看着他毫不作伪的苦恼神情,与方才在合意楼上的狡黠判若两人,齐衡鬼使神差地开口:“我.....我府中藏书阁内,似有幾卷杂家酒谱,或可一观。”
赵缃荷眼睛瞬间亮了,如同坠入了星子:“当真?”她惊喜地凑近了些,那股清雅的香气再次萦绕在齐衡鼻尖,“小公爷,你若能助我过了学究这关,我便.....我便欠你一个人情!”
他的靠近让齐衡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心跳如擂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惠气喘吁吁地寻了过来:“三哥!可算找到您了!顾二公子派人来传话,说……说羊羔酒有着落了!”
赵缃荷一听,豁然起身,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当真?太好了!”她看向齐衡,笑容灿烂,“看来不必劳动小公爷的大驾了!今日多谢款待,这馎饦钱我请了!”
她将几枚铜钱利落地放在桌上,冲齐衡抱拳一礼,动作干净爽利,随即转身便与小惠一同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陋巷尽头。
齐衡独自坐在原地,望着对面空了的矮凳,碗中剩余的半碗馎饦仍冒着丝丝热气。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清香,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擦拭过的凳面。
非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