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教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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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仓库弥漫着陈年木料、灰尘和鱼腥混合的古怪气味，但今天，这气味里掺杂了一丝紧绷的兴奋。十几个渔村的孩子，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不等，被他们的父母几乎是推搡着送了进来。他们穿着打补丁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衣服，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以及此刻难以掩饰的局促和茫然。
莉吉尔站在人群边缘，依旧是那身灰色的旧裙子，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过分苍白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绿眼睛。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东张西望或小声交谈，只是沉默地观察着仓库中央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
怀特先生已经将仓库一角稍微清理了出来，摆上了一张看起来还算稳固的木桌和一把椅子。他本人则站在桌旁，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脱去了西装外套，穿着马甲和白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面前放着一个小巧的、打开的木盒，里面衬着深色天鹅绒，放置着一把精致的小提琴和琴弓，在昏暗的仓库里，那木料温润的光泽，都透着一股遥不可及的优雅。
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面前这群大多面黄肌瘦、眼神躲闪的孩子，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或不耐烦。他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仓库里细微的嘈杂声安静了下来。
“各位早上好，”怀特先生开口，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很高兴看到你们对音乐感兴趣。在开始之前，我想先简单了解一下大家。有谁曾经接触过乐器吗？任何乐器都可以，哪怕是口哨，或者……嗯，能发出固定音高的东西？”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片沉默。
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嘟囔了一句：“我爹吹海螺叫我们吃饭算吗？”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
怀特先生也笑了，那笑容依旧温和，带着鼓励：“当然算。声音是音乐的基础。那么，有谁喜欢唱歌吗？或者，觉得自己对旋律比较敏感？”
这次，有几个女孩害羞地低下了头，或许在私下里，她们也曾哼唱过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不成调的古老歌谣。但没有人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在这位气质高贵的伦敦绅士面前承认。
莉吉尔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她知道这是个机会，一个表现自己“不同”的机会。她想起了瑟莱丝提娅的歌声，那空灵的、非人的旋律在她脑海中回荡。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怀特先生的目光即将移开时，举起了手。
动作不大，但足够显眼。
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她身上。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在渔村里常见的、对她这种出格行为的鄙夷和等着看笑话的眼神。
怀特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对她有印象，是教堂里那个眼神异常明亮的黑发女孩。他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请说，这位小姐是？”
“莉吉尔·霍尔。”她的声音平静，甚至有些冷淡，与周围紧张的氛围形成对比。
“好的，莉吉尔。那么，你觉得自己对旋律敏感吗？或者，你喜欢唱歌？”
莉吉尔沉默了一瞬。唱歌？她讨厌那种暴露脆弱的行为。但她需要这个机会。她回想起月光下，自己跟着瑟莱丝提娅哼出的那几个生涩的音符。
“我……能模仿一些声音。”她选择了一个更符合自己性格的说法，“海风，海浪，还有……一些夜晚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她没有直接提及人鱼，但那模糊的描述足以引起怀特先生的兴趣。
怀特先生果然露出了更感兴趣的神情：“哦？模仿声音？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天赋，是音乐感知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你能为我们模仿一段吗？什么都行。”
仓库里更加安静了，所有人都盯着莉吉尔。老霍尔的女儿，那个阴沉刻薄的莉吉尔，要模仿声音？模仿什么？她父亲的打骂声吗？有人几乎要笑出声。
莉吉尔感受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但她毫不在意。她闭上眼睛，屏蔽掉外界的一切，努力在脑海中捕捉瑟莱丝提娅歌声的碎片。那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几个跳跃的音符，空灵，悠远，仿佛裹挟着月华与深海的水汽。
她张开嘴，尝试发出声音。
一开始，声音干涩，带着不确定。但很快，她找到了某种感觉。那几个音符从她喉间流淌而出，虽然远不及瑟莱丝提娅歌声的万一，没有那种撼动人心的魔力，却依旧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属于渔村的纯净和一丝诡异的忧伤。
模仿结束后，仓库里一片寂静。孩子们脸上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被某种陌生美感击中的怔忡。
怀特先生脸上的温和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锐利的审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仔细地打量着莉吉尔，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孩。
“非常……独特。”他沉吟了片刻，才找到合适的词汇，“音准很好，对音色的模仿也很有……想象力。这确实不是普通的渔村小调。”他没有追问那“夜晚奇怪的声音”具体是什么，但显然，莉吉尔这笨拙的模仿，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莉吉尔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光芒。成功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时间，怀特先生开始教授最基础的音乐知识——音阶。
他用小提琴拉出Do-Re-Mi-Fa-Sol-La-Si-Do，那清澈、饱满、如同被阳光照耀的溪流般的声音，再次让孩子们陷入了惊奇之中。他们笨拙地、参差不齐地跟着哼唱，声音大多粗糙跑调。
莉吉尔学得极其认真。她将每一个音符的形状、在琴弦上的位置、发出的声音，都死死地刻进脑子里。这当然不是出于对音乐的热爱，而是出于对伦敦的渴望。
怀特先生偶尔会走到她身边，耐心地纠正她的口型和发音位置。当他靠近时，莉吉尔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与渔村格格不入的皂角清香和一丝极淡的松香味道。她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距离。
课程结束时，怀特先生对大家的表现给予了鼓励，然后特别叫住了莉吉尔。
“莉吉尔小姐，”他看着她，眼神温和中带着探究，“你的乐感很特别，似乎……天生对非传统的音律有很强的捕捉能力。这很难得。”他顿了顿，问道，“你识字吗？”
莉吉尔摇了摇头。渔村的女孩，识字的凤毛麟角。
怀特先生似乎有些遗憾，但并未多说什么：“没关系。如果你有兴趣，以后可以早点来，或者晚点走，我可以多教你一些基础的东西。”
这是明显的额外关照。莉吉尔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是点了点头：“谢谢您，怀特先生。”
离开旧仓库，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莉吉尔没有立刻回家，她绕到了教堂后面无人的地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模仿人鱼歌声的后遗症此刻才显现出来，喉咙有些干涩，心脏也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发烫。
她做到了。她在怀特先生面前留下了“独特”的印象，获得了额外的关注。通往伦敦的路，似乎隐约可见了一线微光。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的音波，如同冰冷的针尖，刺了她一下。
是瑟莱丝提娅？
那音波极其短暂，带着一种清晰的、不满和催促的意味。
莉吉尔的身体瞬间僵硬。她猛地转头看向海岸的方向，虽然隔着建筑物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那条人鱼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没有去海边，甚至可能……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条人鱼的感知，远超她的想象。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不能退缩。伦敦的机会绝不能放弃。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这危险的钢丝上，走得更加小心。她需要怀特先生的赏识，也需要暂时稳住那条越来越没有耐心的人鱼。
她抬起头，望向灰蓝色的天空，绿色的眼眸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