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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空信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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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小学四年级三班的教室,在下午三点钟的阳光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粉笔末、旧书本、少年宫水彩颜料和孩子们身上阳光曝晒后混合的气息。
就在这个充满熟悉感的教室后方,图书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比所有书籍都更引人注目的东西——一个用深蓝色卡纸精心糊成的正方体盒子。
它不是普通的盒子。它的每一个面,都被班主任李老师用银色和白色的荧光笔,点上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星星。
有些星星是标准的五角,有些则像是调皮地点了个顿号,还有些被连成了隐约的星座图案。盒子的正面,开了一道狭长的投递口,像宇宙邮差开启的神秘之门。
旁边,用稚嫩却工整的楷体写着五个字:“烦恼回收站”。
李老师,一位嗓音永远像春风一样柔和的中年女士,在开学第一天就向大家宣布:“孩子们,这是我们班独有的‘星空信箱’。”
“如果你心里有了一块小石头,沉甸甸的,让你不舒服了,就把它写下来,折成一颗星星,或者随便你喜欢的形状,投进去。夜晚,当真正的星星升起时,它们会带走这些烦恼,把它们消化在广阔无垠的宇宙里。”
大多数孩子对此深信不疑。每天,都有各种颜色的纸条被塞进那道缝隙里,承载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或大或小的忧愁。
但是,有一个孩子知道另一个秘密。他叫小光。
小光坐在教室中间排靠窗的位置。他十岁,个子在班里不算高,也不算矮,是那种在集体照里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定位的孩子。
他有一双异常安静和清澈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目光像是温和的水流,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适。他不爱在课间追逐打闹,也不热衷于凑在一起讨论最新的动画片。
他最大的爱好,是观察。观察窗台上蚂蚁如何列队搬运饼干屑,观察雨后蜘蛛如何在破损的网上重新编织,观察同学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比如,当烦恼降临的时候。
他知道,星星们太忙了。
它们要指引迷途的候鸟,要陪伴失眠的猫头鹰,要为深夜航行的小船点亮灯塔,还要倾听无数个阳台和窗户里传来的睡前故事。宇宙的邮差,也会有送不完的信件。那些被投进蓝色盒子里的烦恼,很多时候,只是从纸上,转移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依旧存在着。
所以,小光决定,他要成为一名地上的“星星修理员”。
他的“工作室”,就在他那张有些旧了的木纹课桌底下。那里放着一个军绿色的铁皮工具箱,那是他做工程师的舅舅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里面没有扳手和螺丝刀,取而代之的是:几管不同型号的模型胶水(从粘合塑料的到专门对付陶瓷的)、一卷卷五颜六色的绝缘胶带(印着小熊、星星和闪电图案)、一套三十六色的马可牌彩铅、一小盒用于精细操作的工具(镊子、小刀、尺子),以及一个用天鹅绒布包着的小镜子碎片——这是他用来检查反光和角度的“精密仪器”。
他的第一位“客户”,以一种无声的悲伤姿态,出现在一个周一的清晨。
那是他的同桌,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女孩子,叫林小雅。小雅是班上的卫生委员,做事认真负责,有点小小的洁癖,总是把她的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
在她桌角的笔筒旁边,永远站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陶瓷兔子。兔子通体雪白,只有眼睛是粉红色的,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只竖着,一只微微垂下,形态憨态可掬。小雅叫它“雪球”。
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雪球的来历。那是小雅上幼儿园大班时,她因病去世的奶奶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
奶奶说:“小雅,以后奶奶要是想你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你。这只小兔子,就替奶奶陪着你,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上个星期五下午,轮到小雅那组值日。她像往常一样,踮起脚尖,努力地去擦黑板最上沿那道积了些粉笔灰的木质边框。也许是踮得太高,也许是转身太急,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课桌。“啪——”
一声清脆又微弱的响声,像一颗小冰凌断裂,掉在了寂静的教室里。
雪球从桌角滚落,掉在水泥地上。它那只微微垂下的、最显乖巧的长耳朵,齐根断裂,摔成了三块不规则的碎片,散落在那里。
小雅的动作僵住了。她慢慢地转过身,目光从黑板移到地上,定格在那几块白色的碎片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抽噎,但那双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瞬间被一层厚重的水汽笼罩,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比雪球那对粉红色的眼睛,还要红得透彻,红得惊心。她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块一块地将碎片捡起来,仿佛那是极易破碎的蝶翼。
她找来一张干净的面巾纸,像包裹婴儿一样,将碎片仔细包好,然后塞进了笔袋的最深处。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小雅都沉默着。她不再积极地举手发言,下课也不再和女伴们跳皮筋,只是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雪球身体上那道刺眼的、空缺的轮廓。
她像一棵被突然袭来的冰雹打蔫了的小草,所有的生气和活力,都随着那只耳朵,一起碎裂了。
小光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看见悲伤像透明的胶水,粘住了小雅的脚步和笑容。他知道,那不只是陶瓷的碎片,那是记忆的碎片,是情感的纽带被猛然扯断后留下的尖锐断面。
那个周一的下午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如同解除了某种咒语,欢呼着、推挤着涌出教室。
小光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他把语文书放进又拿出,仔细地扣好每一个搭扣,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值日生挥舞扫帚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归巢麻雀的啾鸣。
时机到了。
他像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的间谍,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
他走到小雅的座位旁,心脏在胸腔里轻轻地敲着小鼓。他拉开她笔袋的拉链——果然,那个用面巾纸细心包裹的小包,就躺在几支铅笔和一块橡皮之间,像一个沉睡的伤员。
“别担心,雪球,”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那只看不见的兔子说,“我们会把你修好的。可能会有一点点痒,请你忍一下。”
他拿着纸包,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从军绿色铁皮工具箱里,他取出了那支最细的模型胶水,针头如同蚊子的口器。他摊开一张白纸作为操作台,将三块碎片按照断裂的纹路,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工程,断裂面并不平整,像一幅微型的立体拼图。
他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窗外梧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墙壁上,缓慢地移动,像是为他计时的沙漏。
他先用镊子夹起最小的那一块,在断口处涂上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一层透明胶水——不能多,多了会溢出来留下难看的痕迹;也不能少,少了会粘不牢固。然后,他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和稳定,将碎片对准主体,轻轻按压上去。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雕塑。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陶瓷微凉的质感。胶水凝固需要时间,而耐心,是他最重要的工具之一。
第一片,完美地吻合了。
接着是第二片,稍微大一些,他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纹路能够对齐。
当最后一块碎片也回归原位,他依然用手指牢牢地固定着连接点,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形的力量。十分钟,或许更久,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麻了,才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松开。
雪球的耳朵,回来了!
它重新连接在了那只陶瓷兔子的头上,只是,在耳朵与头部连接的地方,以及几块碎片拼接的缝隙间,留下了几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白色的纹路。
它们不像伤疤,更像古老的瓷器上,那种被称为“开片”的天然肌理,记录着一场小小的、却刻骨铭心的意外,沉淀下独特的时光印记。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准时地洒满窗台。小光第一个来到教室,他趁四下无人,将修复如初的雪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小雅课桌它原本的位置上。
那只兔子的长耳朵依旧一只竖着,一只垂下,只是现在,那只垂下的耳朵上,多了几道充满故事感的细线。
小雅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她放下书包,习惯性地看向桌角。
下一秒,她的动作完全定格。她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猛地俯下身,脸几乎要贴到那只陶瓷兔子上。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那几道修复的痕迹,仿佛在阅读一首写在瓷器上的、无声的诗歌。
然后,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在教室里扫视。同学们大多在闲聊、补作业,一切如常。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刚刚坐下,正假装从书包里往外掏课本的同桌——小光身上。
他没有看她,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灼热、明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探寻。
小雅没有立刻过来道谢。她只是把雪球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然后,她低下头,把脸颊轻轻地贴在那只带着修复痕迹的耳朵上,久久没有抬起。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眶虽然还有些微红,但那双大眼睛里重新闪烁的光芒,比窗外初升的朝阳还要清澈,比夜晚最亮的星辰还要温暖,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纯粹的喜悦。
那一刻,小光低下头,掩饰住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心里那个声音再次轻轻响起,带着满满的成就感:
“看,第一颗蒙上灰尘的星星,被我擦亮了。”
从那天起,他更加确信,自己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棒、最棒的工作。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他“星星修理铺”接到的第一张订单,更多形态各异的“碎裂星辰”,正等待着这位沉默的小修理员,用他独特的方式,为它们注入新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