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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娇娇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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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营房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虫鸣。浴室里,唐婉莹调好了温水,细心为娇娇洗着头。水流潺潺,冲去泡沫,露出娇娇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唐婉莹用柔软的干毛巾,一点点吸去发丝上的水分,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空气中弥漫着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娇娇,记得吗?”唐婉莹的声音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格外温柔,“你小时候头发就这么好,又黑又密。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给你扎小辫,你顶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跑到你爸爸面前,问他你好不好看……”
她没有提及后来的伤痛,只小心翼翼地撷取着尘埃落定的过往中那些闪光的碎片。她讲述着娇娇第一次跳舞获奖时的兴奋,讲述她小学时偷偷用彩笔给家里的白猫画上胡须的淘气,那些被时光蒙上柔光的记忆,像涓涓细流,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静静流淌。
娇娇安静地坐着,任由母亲摆弄她的头发。她没有回应,但身体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温热的水流,母亲轻柔的指尖,还有那些遥远而模糊的童年画面,像一层温暖的茧,将她包裹。
唐婉莹说着说着,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了。她看到镜子里,娇娇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蝴蝶停留时微不可察的振翅。
没有惊天动地的回应,但这细微的颤动,对于唐婉莹来说,已胜过千言万语。她继续耐心地擦拭着,将那头乌发梳理通顺,仿佛也同时在梳理女儿那被打乱、被撕碎的人生。
她知道,通往女儿内心的路很长,很暗,但此刻,她正握着一盏名为“回忆”的微弱灯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而今晚,这盏灯,似乎真的照亮了前方一寸的土地。
“唐工,演习要开始了,你带着娇娇……真的很不合适。”办公室里,领导眉头紧锁,语气沉重但不容置疑。这场年度对抗演习关乎整个单位的荣誉,任何不确定因素都必须排除。
唐婉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她何尝不知道纪律?但一想到要把娇娇独自留下,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首长,我明白纪律。但娇娇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她现在离不开人。我保证,绝不会影响任务!”她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却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领导叹了口气,目光透过窗户,望向操场上那个依旧坐在固定位置上的单薄身影。
“婉莹同志,我不是不理解你的难处。但演习就是打仗,野战环境复杂,颠簸劳累,而且……而且那里都是男兵。娇娇一个女孩子,又处在现在这种状态,你让她怎么适应?对你,对她,对任务,都是负担。”
“负担”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在唐婉莹心上。她知道领导的话在理,可把女儿独自留在营区,交给陌生人照顾,她做不到。
“首长……”她还试图争取。
领导抬手制止了她,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最终决定的意味:“这样吧,演习期间,让卫生队的小张暂时照顾她,就在家属院,环境也熟悉。这是命令,也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
唐婉莹张了张嘴,最终,所有抗争的话都化为了一个标准的立正:“……是,首长。”
她走出办公室,阳光有些刺眼。她看到娇娇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如何对女儿开口,成了比任何演习任务都更艰难的课题。
而此刻,娇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目光穿越操场,准确地落在了母亲身上。那眼神依旧空洞,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唐婉莹的心,猛地一揪。
钢铁洪流前,那个奔跑的瘦弱身影成了最不协调的音符。
娇娇挣脱了小张的手,像一只执拗的雏鸟,跌跌撞撞地追向即将开拔的车队。她跑得并不快,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平日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紧紧盯着唐婉莹所在的那辆指挥车,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娇娇!”小张焦急地追在后面,却不敢用力拉扯。
整个车队被迫放缓了速度。引擎低沉地轰鸣着,卷起尘土,映衬着那个在迷彩洪流中显得无比孤单、无助的身影。所有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娇娇奔跑时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唐婉莹从副驾驶的窗口探出身子,心脏被眼前的一幕狠狠击中。她看到女儿苍白的脸,看到那双终于有了情绪却是巨大恐慌的眼睛。她想跳下车,却被身旁的参谋长按住了手臂。
“老唐!纪律!”参谋长低声提醒,但眼神里也充满了不忍。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一个身影迅捷地从车队中段闪出。是陆铮。他没有冲向娇娇,而是几个大步挡在了车队与娇娇之间的路径上,他没有穿常服,而是全副武装,脸上的迷彩油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显刚毅。
他蹲下身,在娇娇即将撞上他时,没有伸手抓她,而是目光平视着她,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娇娇,听我说!我们不是丢下你!”他的话语简洁,如同下达作战指令,“你妈妈是去执行任务。我,陆铮,向你保证,我们会把她平安带回来。就像你之前,等她下班一样。”
娇娇的奔跑停滞了,她站在离陆铮几步远的地方,胸脯剧烈起伏,含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语里的真伪。
陆铮保持着蹲姿,缓缓抬起带着战术手套的右手,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弹壳飞机静静躺在他手心,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这个,先替我保管。”他声音放柔了些,“等我们回来,你再还给我。好吗?”
他没有靠近,只是将手掌又向前递了半分。
娇娇看着那枚弹壳飞机,又看看陆铮坚定的眼神,最后望向母亲的方向。唐婉莹在车上,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时间一秒秒流逝。终于,娇娇极其缓慢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枚小小的信物。她没有哭出声,但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她不再向前冲,只是紧紧攥着那枚弹壳飞机,站在原地,看着车队重新启动,缓缓驶离。
车里的唐婉莹看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独自站立的身影,直到视线完全模糊。她知道,这一次的分离,对娇娇而言,不亚于又一场战斗。
而站在原地的陆铮,直到车队消失在尘土中,才缓缓收起蹲姿。他深深看了一眼娇娇的方向,转身快步跑向自己的岗位,眼神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
这场演习,他必须全力以赴,为了任务,也为了那个留在后方、手握着他“信物”的姑娘,和她对母亲平安归来的期盼。
莫宏超的黑色轿车,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阴影,停在了军营家属院的门口。他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目光越过哨兵,复杂地投向那片宁静的院落深处。
他知道唐婉莹参加演习去了,这是他唯一能接近女儿的机会。连日来的电话被拉黑,公司的焦头烂额,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懊悔与焦躁,驱使着他来到这里。他并不确定娇娇是否在里面,更不确定即便见到,女儿会用什么眼神看他。但他还是来了,好像只要能看到那个身影,就能证明某些东西还未彻底失去。
车内空调吹着冷风,他却觉得有些窒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与此同时,在家属院的活动室里,正陪娇娇看书的小张接到了门口哨兵的内线电话。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向窗边安静坐着的娇娇。
娇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原本停留在绘本上的目光渐渐游离,缓缓转向窗户。虽然从这里根本看不到大门,但她握着书本边缘的手指,却一点点收紧,指节泛出白色。她的呼吸变得轻浅而急促,那种熟悉的、被无形绳索束缚的窒息感,再度悄然蔓延。
小张立刻站起身,走到娇娇身边,挡住她的视线,语气尽量轻松:“娇娇,没事,我们继续看书好不好?”同时,她快速给值班室回了电话,语气坚决:“按规定处理,非登记车辆及人员,严禁入内。尤其是……那位莫先生。”
门口,哨兵接到指示,步伐标准地走到车旁,敬了一个礼,语气礼貌却不容置疑:“先生,这里是军事管理区,请您立即离开。”
莫宏超的脸上掠过一丝愠怒,但面对持枪的哨兵和森严的规定,他只能强压下情绪。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家属院的方向,仿佛想穿透重重墙壁,看到那个他亲手推开、如今却难以触及的女儿。
黑色轿车最终不情愿地发动,缓缓驶离。就像他试图介入女儿新生活的企图一样,被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屏障,果断地阻挡在外。
而活动室里,直到小张轻声说“他走了”,娇娇紧绷的肩膀才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是将手中的书本,攥得更紧了。
远处,演习场上的硝烟仿佛与这里的无声战争隐隐相连。所有人都明白,莫宏超的这次露面,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日子像上了发条般规律。娇娇听话地吃饭、看书、睡觉,像一个精致却失魂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却毫无生气。
只是偶尔,她会停下所有动作,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望向窗外,一望就是许久。
小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子一角,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在风中轻轻摇曳,并无什么特别。她将温水轻轻放在娇娇手边,正要开口,却听到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呢喃,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
“……陆铮。”
两个字,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吹散。
小张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这些天来,她第一次从娇娇口中听到一个清晰的名字,一个与“吃饭”、“睡觉”这些指令无关的词语。
她没有惊动娇娇,只是默默退到一旁,内心却涌起一阵波澜。她看着那个依旧望着窗外的侧影,忽然明白了——娇娇看的不是树,是树下曾为她撑起一片阴凉的人,是那个在她与世界隔绝时,用一枚弹壳飞机笨拙地试图搭建桥梁的年轻人。
麻木的躯壳之下,那些被强行封闭的情感与记忆,原来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像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正凭借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与光亮,执拗地寻找着裂缝,企图破土而出。
小张轻轻走到外间,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给远在演习区的唐婉莹发去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唐工,娇娇今天一切安好。另外,她刚才……望着院子,轻声念了陆铮的名字。」
信息发出去,小张回头,看见娇娇不知何时已收回目光,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正静静躺着那枚被摩挲得越发光滑的弹壳小飞机。
她的指尖,正极其小心地,描摹着飞机的轮廓。
窗外,老槐树的枝叶依旧在风中轻摆,仿佛在无声地见证,一颗冰封的心,终于迎来了第一道微小的裂痕,和其中悄然渗出的、名为“想念”的温度。
小张刚接起一个工作电话,背过身去简短地沟通了几句。不过短短几十秒的功夫,当她忧心忡忡地再度转头望向院子时——石凳上空空如也!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说就掐断了电话。
“娇娇?!”
小张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在空荡的院子里激起回响,却无人应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娇娇几乎从不主动离开固定的位置,尤其是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她要是跑出去了,或者……遇到了什么别的情况?
小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飞快地扫过院子的每个角落:树后、廊檐下、甚至是平时娇娇根本不会靠近的杂物间门口……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她一边快步往院外走,一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给唐婉莹。可号码还没拨出去,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想起了娇娇这些天一直凝望的方向,想起了她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
几乎是一种直觉的驱使,小张没有冲向大门,而是转身,朝着与家属院一墙之隔的训练场跑去。
夕阳将训练场染成一片暖金色,空旷而安静。小张气喘吁吁地跑到入口,急切的目光扫过偌大的场地——
就在那片她之前一直坐着的看台区域,一个穿着淡色衣服的纤细身影,正安静地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她背对着小张,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被夕阳烧红的云霞,一动不动。晚风吹起她柔软的发丝,单薄的背影在巨大的训练场衬托下,显得那么小,那么孤独,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执拗的安定。
小张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悬到喉咙口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原地,双腿却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奔跑有些发软。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那个身影。她明白了,娇娇不是走失了,更不是要逃离。她只是循着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牵引,独自来到了这个充满了另一个人气息和承诺的地方。
这里,是陆铮曾为她撑起一片阴凉的地方;这里,也是他向她保证,会把她妈妈平安带回来的地方。
小张悄悄收起了手机,没有打扰这份沉默的守望。她只是退到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静静陪伴着那个在夕阳下,用自己的方式等待归期的女孩。
远处演习场,黄沙漫卷,电台的电流声与引擎轰鸣交织成紧绷的背景音。唐婉莹刚结束一场紧张的沙盘推演,迷彩服上还沾着尘土。她趁着短暂休整的间隙,几乎是本能地掏出贴身携带的手机,屏幕在黄昏中亮起——
小张的信息跳了出来。
当看到「她刚才……望着院子,轻声念了陆铮的名字」这一行字时,唐婉莹正准备拧开水壶的手,骤然停在了半空中。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她站在原地,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几行简短的字,像是要确认它们真实存在。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让她鼻腔泛酸,眼眶发热。
那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近乎感激的震颤。
她想起女儿这些日子以来如同人偶般的空洞,想起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落泪的干涸。而现在,娇娇的心里,终于不再是彻底的荒芜。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证明了她内心深处,仍有感知、仍有联结的能力。
陆铮。
这个她曾经并不完全看好,甚至因其与女儿分手而心存芥蒂的年轻人,却在娇娇最破碎的时候,用他那种属于军人的、笨拙却坚定的方式,凿开了一丝裂缝,送进了一缕光。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沙尘弥漫的训练场,试图望向家的方向。天际线上,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云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陆铮全副武装,脸上带着刚结束机动任务的疲惫,跑到她面前立正敬礼:
“唐工,三号区域侦察完毕,敌情已排除!”他的声音因缺水而沙哑,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唐婉莹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军官脸上被风沙刻画的痕迹,和他那双此刻清澈映着晚霞的眼睛。她没有立刻回应他的军情汇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包含了太多陆铮一时无法读懂的深沉。
几秒的沉默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
“知道了。任务完成得很好。”她顿了顿,仿佛做了一个决定,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去休息吧,补充水分。接下来,还有硬仗。”
陆铮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工语气里那丝不同寻常,但他只是利落地答了声:“是!”
看着他转身跑开的挺拔背影,唐婉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她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然后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就像攥住了远方传来的一线生机。
她知道,前方的演习战斗尚未结束,而后方,一场关乎女儿灵魂的战役,似乎也刚刚吹响了希望的号角。她挺直脊背,目光重新投向沙盘,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日子在等待中流逝,娇娇几乎每天都去训练场,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这仿佛已成了她身体无需思考的肌肉记忆,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