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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午夜广播与规则的悖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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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清柰赠予的那本《树上的男爵》,像一把钥匙,为楚易观暂时稳定了因潘夏槃而晃动的“树屋”。他沉浸在柯希莫男爵用距离换取真实的世界里,试图重新巩固自己观察者的立场。然而,生活这位编剧,似乎决意要将他所有的安全区逐个击破。
周三晚上,楚易观在物理竞赛班待到很晚。当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出教学楼时,夜色已浓,校园里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和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书包侧袋,心里猛地一沉——他的速写本不在那里。
回忆如碎片闪过,最后定格在下午生物课的实验室。他当时为了绘制细胞结构图,把本子拿了出来,离开时似乎忘了收回。
一股焦灼感攫住了他。那本子如今已不仅仅是画册,更承载着潘夏槃的“规则”、聂清柰的“靠近”,是他混乱而珍贵的青春物证。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向实验楼。
实验楼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散发着幽微的光。他用备用学生证刷开侧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实验室在三楼,他沿着楼梯快步而上。
就在他即将走到三楼的楼梯转角时,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夹杂着某种类似电流的噪音,从楼上飘了下来。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不是广播站平时播放的柔和乐曲,而是一段充满破碎感、失真吉他和沉重鼓点的后摇音乐。
楚易观的脚步顿住了。这个时间,广播站怎么可能还有人?而且播放的是这种绝无可能出现在校园广播里的曲子。
好奇心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向上走去。声音的源头,果然来自于四楼尽头的校广播站。广播站的门虚掩着,一线微光从门缝里透出。
他屏住呼吸,轻轻靠近,从门缝向里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怔在原地。
李郁棠坐在调音台前,背对着门口。她脱去了规整的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平日里一丝不苟盘起的头发,此刻松散地垂落在肩头,在操作面板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搭在推子上,另一只手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她在私自播放音乐。不是通过喇叭公放,只是通过监听耳机和自己面前这台机器的外放,声音控制在只有这个房间能隐约听见的程度。
这与白天那个永远代表着秩序、规则和冷静自持的学生会会长,判若两人。
楚易观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是他第二次撞见“另一个”李郁棠。第一次是舞台上的现代舞,这一次,是深夜广播站里的后摇。两者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在她完美无瑕的规则外壳下,囚禁着一个渴望表达、甚至带着某种破坏欲的灵魂。
他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脚下,不小心碰到了门边一个闲置的三角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哐当”声。
音乐声戛然而止。
李郁棠猛地回过头。在看到门口站着的是楚易观时,她脸上瞬间掠过的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像被突然闯入领地的猫科动物,瞳孔在暗处收缩。那眼神,几乎能穿透夜色,将他钉在原地。
“谁让你来的?”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我……我来取落下的东西。”楚易观稳住心神,如实回答,“在楼下实验室。听到声音……”
李郁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审视着,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以及他看到了多少。广播站里只剩下机器运作的低沉嗡鸣,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块。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缓缓转回身,背对着他,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取完你的东西,离开。”
这无疑是下了逐客令。楚易观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转身下楼,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这是最明智、也最符合“观察者”身份的做法。
但这一次,他没有动。
他想起了舞台上那个与束缚搏斗的身影,想起了聂清柰关于“距离与靠近”的话,甚至想起了潘夏槃那蛮横的“规则”。他发现自己无法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记录裂痕的旁观者。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广播站。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段后摇音乐的余韵,一种未完成的、悬在半空的情绪。
“刚才那首曲子,”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是Mogwai的吗?”
李郁棠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膀线条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
“你知道?”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意外。
“偶尔听。”楚易观说。他没有撒谎,他的耳机里除了古典乐,也确实有一些类似的、适合在独处时陪伴思绪的器乐摇滚。“《Helicon 1》?”
这一次,李郁棠缓缓转过了椅子,正面看向他。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种冰冷的敌意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
“你比看起来的要……复杂一些,楚易观同学。”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以一种平静的、剥离了学生会会长身份的口吻。
“你也一样,李郁棠会长。”楚易观回应道。他看着她散落的头发和卸下武装后略显疲惫的眼神,补充了一句,“或者说,在不需要是‘会长’的时候。”
这句话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进了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李郁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规则之内,才能保护规则之外的东西。”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他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一个完美的外壳,是为了让内里的某些东西,能安全地存在下去。”
楚易观瞬间明白了。她的舞蹈,她的音乐,所有这些“规则的裂痕”,并非是对她所维护的秩序的背叛,反而是她在这种秩序下,为自己争取到的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是她在巨大压力下维持精神平衡的方式。她不是在反抗规则,她是在利用规则,守护着自己最后一块自由的飞地。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李郁棠的“规则悖论”。
“我明白。”他轻声说。这两个字里,包含了他所有的观察与理解。
李郁棠重新将目光投向他,这一次,少了许多审视,多了一丝……或许是同类的认可?她没有再说关于音乐或者规则的话题,而是指了指调音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柜子。
“那里有速写本和铅笔,”她说,“以前广播站用来画宣传草图的。如果你不想空手下去的话。”
楚易观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她是在为他出现在这里提供一个更合理的、万一被巡夜老师发现时的借口。一种微妙的、属于“共犯”般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他没有去拿那个本子,只是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的东西在楼下。”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说道:“那首曲子,很适合深夜。”
身后没有回应。但当他走下楼梯时,隐约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充满破碎美感的音乐,再次极其微弱地,在广播站里响了起来。
楚易观取回速写本,走出实验楼。夜风拂面,带着凉意。他抬头望向四楼广播站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户,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李郁棠,这个他一度认为最容易被“定义”的人,此刻却成了最复杂的谜题。她的秩序与裂痕,她的规则与悖论,构成了一种无比迷人的张力。
他的青春构图里,属于李郁棠的那一部分,不再仅仅是清冷的线条和严谨的色块,而是被注入了一种深邃的、矛盾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壮感的暗色调。
三种色彩,三种旋律,在他十六岁的夜空下,开始奏响一支越来越难以忽略的、复杂而动人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