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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后尘白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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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歌屿,织梦港,“维兰迪尔精调诊所”。
这里与其说是诊所,不如说是一座精神的精密仪器车间。
空气里弥漫着并非药水,而是某种清冷的、类似初雪后空气的味道——那是高纯度“忆尘”被激活后的气息。
在忆歌屿,记忆是第三种状态的存在。它既是无形的思维片段,也能凝结成有形的物质——忆尘。
强烈的情感也会散发出更多的忆尘。
凯莱斯·维兰迪尔,这位声名狼藉又不可或缺的“记忆外科医生”,正将戴着无菌手套的指尖,轻轻按在一位因目睹挚爱死于空难而患上严重恐高症的老兵太阳穴上。
他有着天蓝色的眼眸,但是右眼却是银灰色,无神无色,跟他美丽的眼睛相比之下,黯淡无光。
独属于他的忆尘是银色的如微小的游鱼,自他指尖渗入。他在老兵那片因恐惧而冻结的记忆图景中,精准地找到那根与“坠落感”和“玻璃碎裂声”紧密缠绕的神经突触,像拆除炸弹引线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剥离、抚平。
“……你会记得一切,维托先生,记得他的面容,记得你们的欢笑。”凯莱斯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他操作时的手。“只是,当风吹过高窗,你不会再感到窒息。”
他的学生兼助手莉亚在一旁认真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和棕色的眼睛,以及年轻漂亮的面孔。
凯莱斯的忆尘就像他本人一样,有很强的安抚力,病人在他的手里不会感到恐惧难受,而是像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样拂过身上的任何一处。
这是他选择的路。不清空,不伪造,只做最精密的“切除”与“修复”。他厌恶那些将记忆当作商品肆意涂抹的织忆师。
织忆师能够编织忆尘,为他人植入或修改记忆,他们是顶级的心理医生,也是可怕的洗脑大师。
凯莱斯厌恶那个曾经天真、如今双手沾满无形鲜血的自己,他厌恶自己的能力,但是忆尘的属性是天生的,更改原本的天赋而去选修其他的职业体系实在是困难的很。
而凯莱斯就是那个半路练燃忆师职业的织忆师。
他的两个天赋体系就是“精密拆解”和“记忆沉眠”,这两个天赋无疑对他学习织忆师的职业有着莫大的帮助。
但是他对织忆师的厌恶一部分出于织忆师对记忆的粗暴的覆盖,功利的删除,记忆商品化;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私人情感——他的妹妹,当他的妹妹在任务中被魂晶中的狂暴记忆吞噬时,辉光城最“德高望重”的织忆大师们给出的方案是放弃她。
在凯莱斯眼中,记忆绝非可以随意涂抹的画布。它是人格的基石,是“自我”的连续体。每一个微笑背后的缘由,每一次恐惧产生的根源,每一次爱恋萌发的瞬间……所有这些看似微小的记忆碎片,共同编织了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图谱。
绵延不绝的忆尘在房间里逸散,凯莱斯已经进入了深度忆境,他寻找病人的痛苦记忆并修复。
莉亚知道在老师治病时的专注,所以她用极小的脚步小心翼翼的移了出去,尽量不发出声音。
凯莱斯对于老兵维托的病症,并非让他忘记空难,而是切断“玻璃碎裂声”与“坠落死亡恐惧”之间的神经链接。病人依然记得事件,但不再被其奴役。
因为他的工作准则是:精准而非粗暴,修复而非覆盖,责任而非交易。
维托老兵的五官渐渐舒展开来,他的精神链接已经在凯莱斯的修复下变得不再那么痛苦了。
凯莱斯收起自己的忆尘,带着对病人的安抚笑容,微笑着说:“维托先生,感觉怎么样?”
维托老兵把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我感觉自己仍然深爱着她,但是那分记忆不再令我痛苦了,我记得她明媚的笑容……”
凯莱斯耐心地听他的回应,等到他不说了,他才开口:“如果您能这么想,那我很开心,因为您的治疗已经成功了。”
他们谈论着病情,凯莱斯对维托老兵做了各种心理咨询,直到确认没有问题了,他才把自己的名片抵给他。
凯莱斯说道:“如果今后再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我乐意为您服务。”他绅士的微微欠身,以示尊敬。
就在这时——
嗡——!!!
一种绝非忆尘波动、而是纯粹物理层面的恐怖尖啸,撕裂了织梦港午后虚假的宁静。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轰隆——!!!
诊所面向繁华街道的整面强化玻璃幕墙,在一瞬间向内爆裂、粉碎!巨大的冲击波将文件、忆尘储存罐、昂贵的织忆仪器像玩具般抛起、砸碎。尖叫声取代了原本低回的背景音乐,冰冷的“初雪”气息瞬间被硝烟和粉尘的呛人味道取代。
凯莱斯脸上的安抚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在当今时代,社会矛盾时不时的出现,各种袭击此起彼伏,没有人可以控制。强者生存,弱者堙灭。所以凯莱斯根本不震惊。
几乎是本能,他猛地前扑,将刚刚完成治疗、还有些恍惚的维托老兵连同他的诊疗椅一起扑倒,用自己整个背部抵挡了大部分飞溅的玻璃碎屑。
“趴下,找坚固掩体!”他厉声喝道,声音穿透了爆炸的余响和混乱的尖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老师!”莉亚去而复返,金色的长发沾满了灰尘,漂亮的棕色眼眸里充满了惊恐,但她还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回来,寻求主心骨。
凯莱斯迅速扫视一片狼藉的诊所,目光在破碎的窗外那升腾起的浓烟和火光上停留了一瞬。不是意外,是袭击。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排除了意外事故的可能。
“能动的人,跟上莉亚!维托先生,真是抱歉,但是活着为主,快跟着莉亚先跑。”他一把将惊魂未定的维托从地上拉起来,推向莉亚的方向,语速快而清晰,“莉亚,带路!”
莉亚的金发被气流吹得乱舞,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惧,但听到凯莱斯的命令,她用力咬了下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边!大家跟我来!”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挥舞着手引导慌乱的人们冲向隐藏在器械柜后的应急门。
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维兰迪尔精调诊所”的设计特点是隐蔽,安全屋式结构,拥有多条逃生路线和基础的被动防御措施。
更多的人反应过来,哭喊着、互相推搡着涌向通道。
凯莱斯逆着人流,银色忆尘下意识地再次弥漫开来,并非为了治疗,而是形成一层薄薄的、安抚性的屏障,试图平复众人极度的恐慌,防止踩踏。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充斥着混乱、恐惧的忆尘波动,与爆炸带来的物理破坏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们冲进狭窄的应急通道,向下盘旋。然而,灾难并未放过他们。又一声更近、更恐怖的巨响从他们头顶传来,整栋建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天花板崩塌了。
巨大的混凝土块混杂着扭曲的钢筋,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当头砸落。
凯莱斯猛的回头,他将身边最近的两个人——莉亚和维托——拉向相对安全的角落。
同时,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燃忆——?旧梦重温?!”
他低声嘶吼,仿佛每一个字都灼烧着他的喉咙。
一段温暖、明亮的记忆被他毫不犹豫地点燃、献祭。
轰! 一股无形的力场以他为中心猛地张开,空气为之扭曲。坠落的巨石撞上屏障,大部分被偏转、震碎,化作更小的碎石雨落下。凯莱斯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失去血色,仿佛某种支撑他的东西被瞬间抽空。
在忆歌屿,记忆即力量,而“燃忆”则是最为禁忌的一种输出力量的方式,将一份记忆一次性榨取、焚烧。其后果远非简单的精神疲惫,而是对“自我”持续而不可逆的凌迟。
因为这意味着一份记忆永久性的缺失。
“咳咳……”烟尘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带着痛楚的呻吟。
凯莱斯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银色右眼在灰尘中格外醒目。他看到了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位年轻妇人——他记得她叫艾拉,是为了摆脱一段控制欲极强的伴侣的记忆而来。
她的腿被一根扭曲的钢筋刺穿,动弹不得。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一块边缘锐利如刀的天花板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悄无声息地划过她纤细的脖颈。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凯莱斯看到艾拉的眼睛徒然睁大,那双不久前还充满寻求新生的希望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恐惧才如同潮水般涌上,但还未完全占据瞳孔,就被另一种光芒覆盖。
光,纯白、柔和、却带着绝对终结意味的光,从她脖颈那道平滑得诡异的伤口处,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透射出来。
她的身体,从边缘开始,如同被点燃的古老纸张,无声地分解、消散,化为亿万颗闪烁着微光的白色尘粒。
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近乎庄严的崩解过程。她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穿过了烟尘,落在了凯莱斯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没有声音,只有一个口型,像是“自由”,又像是无声的告别。
然后,最后一粒光尘也熄灭了。
她原本所在的位置,空无一物。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奇异的气味——像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又混合了某种记忆载体彻底焚毁后的焦糊。
尘白之雨,尸骨无存。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小小的角落,只有远处持续的爆炸声和建筑倒塌的轰鸣作为背景音。
莉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维托老人呆呆地看着那片空地,浑浊的眼中是彻底的茫然与恐惧,他喃喃道:“……消失了……就像她一样……”
凯莱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像岩石一样紧,唯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了一口充满粉尘和死亡余烬的空气,强行将喉咙里那股混合着悲伤、愤怒和无力感的硬块咽了下去。艾拉寻求的自由,竟以这种形式降临。
“……走。”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虚无,一手拉起几乎虚脱的莉亚,另一只手架住麻木的维托,继续向下奔逃。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冷的荆棘之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刚刚燃忆的消耗开始显现,一阵阵精神上的虚脱感袭来,但他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