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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记梦 ...

  •   1.

      茫茫十年,生死相隔,自是刻骨铭心,难以言说。然今朝一梦,虚虚实实,似真似假,唯空余一声长叹。

      我颓然靠在床头,思绪万千,试图把那方才梦中之景看的更清晰一些,却不想南柯一梦,已是镜花水月,再难拼凑。

      密州正月,夜风凄寒,窗外栽种的亭亭翠竹和着风雨击打着窗棂,环佩玎珰,又掀起一阵风呼雨啸。

      而我翻腾似海的万种情思,却早已随着这阵雨声回到了多年前的眉山,回到了中岩下寺的山光水色之中。

      2.

      若真要寻个起点,大抵该从那个翠波荡漾的潭边说起。

      那时我也只及束发之年,正于中岩学堂随王先生习经史,诵典籍。中岩下寺后那方清潭最是清雅怡人,碧如翡翠,投石入水,涟漪深深。

      然此万里澄空,霁月胜景,已是迷醉人心。却又有水中灵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与游者相乐。客至抚掌,鱼辄群出,真乃一趣也。

      一日兴起,先生对众人道:“此潭清幽,游鱼皆灵,岂可无名?我意得一潭名而呼之,诸君以为如何?”

      言罢,众位同窗好友杂然相许,众说纷纭。

      先生一一听罢众人所言,却只摇头不语,一时静默无声。

      我见潭中游鱼戏水,清浪翻腾,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不免兴致大发。又忆方才客之唤鱼之举,细细思索片刻,我负手而立,口称“唤鱼池”。

      话音刚落,先生笑言称“好”,同窗皆赞,曰此“唤鱼池”一名“意蕴风雅,情趣悠然,乃是极为应景”。

      我作谦恭之态,摆手道谬赞。哪成想话未出口,奇迹便生——潭底群鱼竟似听得懂人言,纷跃水面,鳞光闪烁,如碎银洒落。同窗们拊掌称奇之时,裙钗已至。原是先生千金近旁之使女,道是小姐听闻家君与客吟诗潭上,又有得名之巧思,方送投笺一张,言自之名,聊表诗情。

      先生取笺展开,目光触及其字,又是一阵朗笑。众人不解,先生以此笺于我观,我见后,竟也不免愕然。

      笺上娟秀小楷赫然亦书此三字:唤鱼池。

      众人皆笑,言此乃为韵成双璧,不谋而合。先生更觉此乃天意,这“唤鱼池”之名便由此定下,亦成就了一段“佳人清语,才子妙言,言语相知”的佳话。而才子佳人,自有姻缘天定。

      3.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两家始结秦晋之好之时,她只二八年华,我也未及弱冠。豆蔻花梢二月初,初嫁来时,我只知她是乡贡进士之女,书香门第,蕙质兰心,却不知其心中另有一片丘壑。

      新婚燕尔,我于书房展卷攻读,她常静坐一旁,或奉茶,或添香,不言不语,终日不去。我只道她是眷恋相伴,心中虽暖,却也未作深想。

      直至一日,我诵读《汉书》,至一处作顿,如泉忽竭,喃喃不能成诵。正蹙眉间,一旁默然的她却轻声作提。我顿感大为惊异,又有惊喜万分,搁卷另问他书,则皆略知之。我这才知晓,她岂止温柔端庄,更是才思敏捷,聪慧非常。

      4.

      我年少中进士,才名满京华。正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却也年少轻狂,少不更事。

      嘉祐六年,我出任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初入官场,哪知千人千面?胸无城府,天性豁达,毫无防范之心,总觉天下诸人皆可为友,何时思虑入微,谨防奸佞?现在想来,若无她时时提醒,处处告诫,以我之心,怕是难免于宵小作害。

      我终日与来访的文人墨客、官场友朋高谈阔论,自以为书生意气,不拘小节。每每结交新朋,她便向我提起父亲来信中谆谆告诫,“慎交游,远小人”。又言:“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然而我听此,多是朗声一笑:“夫人多虑了,余观之,皆是磊落君子。”

      她见我如此,不免悬心人心险恶,世事无常。故每每我办理公务而来,她必亲手奉上一盏热茶,柔声细语间,已将一日所历之事、所遇之人、所谈之言,问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但尚不止于此。

      若有同僚下属登门拜访,我与客于厅堂侃侃而谈,她便悄无声息退入后堂,隐于一道青纱幕帘之后,不言不动,只凝神静听。

      待客人散去,我犹自沉浸于方才的宏议之中,她自帘后走出,将她心中所感,与我细细分说。

      “适才此人,”她道,“言谈反复,总窥子之意向而后和之,其己并无定见。夫君与此等人言语,须有保留。”

      又或,“那位先生,初来此便急于与子结交,言语亲厚过甚。妾观其人语滥,恐交不久。其与人交甚速,远人亦必速。”

      起初,我还将信将疑。然世事洞明,几番印证下来,竟十有八九如她所料。我方惊觉,夫人之言多可听,其真乃有识者也。

      5.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治平二年五月丁亥,年仅二十有七的她终化云烟,归于九泉。多年前桃花灼灼,我只感人生且长,尚有贤妻做伴;到今日柳絮漫天,惟余叹红颜薄命,已是知己难求。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当日我与她同游树下,赏花作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今只余我空对满树桃花,枉自嗟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烂漫非常,朵朵精神。可叹我对此乐景,徒生哀情。念我与她此前种种,不由得悲恸异常,肝肠寸断。挥笔写下《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6.

      其后十年,时运无常,世事难料。因反对王安石相公激进新法,我辗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山水涤荡胸中块垒,却更添无声寂寥。于杭州,我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却无人与我共赏于西子湖畔。于密州,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归来只有陋室空堂,平添怅惘……

      熙宁八年春,我至密州已岁余。此地自是不如杭州富庶,去岁又逢蝗旱,民生多艰。我忙于赈灾祈雨,身心俱疲。

      正月二十日夜,我于官宴归来,携一身酒意,添满心萧索。书房冷寂,炉火已灭。窗外寒风呼啸,又添一抹悲凉。

      俄而,我便沉于此梦。毫无预兆,更无缘由,似是狂风吹过,卷起沙石一片,我正掩面,再看却已忽至眉山故乡。她于窗前静坐,方对镜理云鬓,娴雅端美,一如往昔。

      我怔忡失神,然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她似有所觉,回首凝望,静默无声,眼中无限温柔,亦有无限悲悯。此情此景,相顾无言。即使隔着十年光阴,千里山河,皆难胜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没有问候,没有诉说。

      不知何时,我看见,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庞,似有无限悲伤,无限怅惘。

      紧接着,我感到自己眼中蓄积了十年的泪水,才于此刻终于决堤。非是嚎啕,甚至全无一丝呜咽,惟有无限凄凉,无限离殇。

      这是梦吧,这是梦啊。我想。

      我曾无数次料想你我再次相见,梦中也好,泉下也罢。却终不免想到,若你我相逢,恐怕也应当不识我了吧。毕竟,我已早生华发,两鬓如霜,满面风尘,哪若当日?

      十年了,你离我而去已十年了。

      这十年间,我不去刻意思量,却终究难以忘怀。

      若你泉下有知,当知我这茫茫之思,从未止息。它不在言语中,不在词章里,而在每一杯月夜独酌的冷酒里,在每一棵寄予哀思的苍松里,在我这漫长一生,所有乐与悲里。

      每至宦海浮沉,几度漂泊,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我欲与你共话世事凄凉,同道人生无常,却始觉你我相隔千里,怎诉悲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自你走后,我再未见过那沧海的波澜壮阔,也再未见过那巫山的云蒸霞蔚。

      锦瑟无端,追思华年。

      却道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7.

      相见时难别亦难,梦醒时分,我怅然若失,黯自神伤,感庄周梦蝶,怀望帝啼鹃。

      久之,起身推窗,风雨已停,惟有明月清辉映照,树影森森,我仿佛看到那年年最令人心碎之地,看到那长满矮松的坟茔。

      回身研墨,铺开宣纸,如潮情思皆化作笔下词句,于纸上奔涌而出: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写罢,掷笔于地,泪不能禁。这词不似我平日旷达,如此直白,如此惨痛,十年思念,宦海沧桑,一并倾泻其中。

      8.

      此后,我又几经浮沉。乌台诗案,身陷囹圄,几近殒命;贬谪黄州,躬耕东坡,始号“东坡居士”;元祐更化,短暂回朝,又见风波险恶;再贬惠州,乃至儋州,足迹愈来愈南,离中原也愈来愈远。

      闰之与朝云,她们作为伴侣亦同我度过了万千艰难岁月。我此生走过天下东南西北,看过无数山水胜景,然而在我于黄州江边醉饮,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时;在我于惠州品尝荔枝,自嘲“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时;在我于儋州蛮荒之地渡海北归,悲叹“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时……内心深处,总会怅惘,若有若无。

      若她在,会如何评说我这半生颠沛?不得而知。唤鱼池畔,幕后听言,早已存于过去。我常独自对弈,黑白棋子厮杀之间,似又听到她当年偶尔一句精妙点评。只是如今,棋枰对面,空无一人,唯天边孤月,静照我这白发老翁。

      窗外,东方既白。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今朝梦醒,悲凉丛生,人生之梦,又何时会醒呢?

      [已完结]

      2025年10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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