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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云端的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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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墨那句“我下周五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念看似平静的驻留生活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接下来的几天，她依旧按照节奏作画、采风、与驻地其他艺术家交流，但心底却仿佛装了一个隐秘的计时器，滴答作响，计算着那个重要日子的临近。
她开始注意到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村口那家小卖部什么时候会进最新鲜的乳扇；通往湿地的小径旁，哪一丛野花开得最盛；清晨几点钟，阳光会恰好穿过老宅的木窗，在她作画的角落投下最温暖的光斑。她甚至偷偷向负责伙食的本地阿姨阿嬢请教，笨拙地学习如何冲泡一碗地道的、不放糖的雷响茶。
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将这三个多月来感受到的、这片土地最美好的瞬间，都收集起来，分享给那个即将到来的人。这种心情，不同于向家人或朋友展示旅行见闻，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炫耀又带着点忐忑的——献宝。
她重新整理了房间，将散落的画稿归类，把从集市上淘来的、印有靛蓝扎染图案的土布铺在唯一的木桌上，插了一捧新鲜的、不知名的野花在陶罐里。她甚至对着房间里那面模糊的铜镜，比划着带来的几件衣服，思考着哪一件更符合这里的氛围，又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像个不修边幅的野人画家。
同驻地的法国行为艺术家艾米丽看出她的心神不宁，用带着口音的中文打趣她：“苏，你的‘缪斯’要来了吗？你看上去像等待初恋约会的小姑娘。”
苏念的脸瞬间红了，却没有否认。缪斯？或许吧。但林墨对她而言，早已不仅仅是灵感的源泉。她是锚点，是归处，是让她敢于肆意飞翔又知道身后永远有线的底气。
周五清晨，苏念醒得比平时更早。天空是雨后初霁的澄澈湛蓝，苍山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亚麻衬衫和方便的工装裤，头发松松编成辫子垂在一侧，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才背上装着速写本和水的帆布包，动身前往距离村落最近、车辆可以抵达的路口。
从驻地到路口，需要步行近四十分钟。她拒绝了驻地安排的三轮车，选择徒步。山路蜿蜒，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她走得很慢，目光掠过路旁沾着露水的蜘蛛网，掠过田埂上悠闲吃草的老黄牛，掠过远处湿地里起飞的白鹭，心里既期待又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紧张。
林墨会喜欢这里吗？习惯了城市便捷和精英场合的她，能适应这种近乎原始的质朴吗？自己这几个月的变化，她能看得出来吗？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
当她走到路口那棵标志性的、挂满经幡的大青树下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小时。她靠坐在树根上，拿出速写本，想要画画周围的风景来平静心情，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清瘦的、穿着西裤和风衣的侧影。
就在她对着画纸出神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一辆显然不属于本地的、沾满尘土的黑色越野车，沿着盘山公路吃力地爬升上来，稳稳地停在了路口。
车门打开，先踏出来的是一只踩着沾了泥点、但依旧看得出质地精良的短靴的脚。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利落地下了车。
是林墨。
她真的来了。
苏念的心脏像是瞬间被攥紧，又猛地松开，狂跳起来。
林墨穿着苏念想象中那样的卡其色风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休闲长裤，不同于平日的严肃西装，多了几分随性的旅人气息。她的长发束在脑后，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她站定，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然后，精准地落在了大青树下，那个正站起身、呆呆望着她的女孩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
三个多月的分离，一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在这一刻，具象化为彼此眼中那个清晰无比的身影。
林墨看着苏念。女孩的皮肤被高原的阳光镀上了一层健康的蜜色，脸颊不像离开时那般苍白瘦削，眼神更加沉静明亮，整个人像一棵吸收了充足阳光雨露、舒展开来的植物，散发着蓬勃而坚定的生命力。她站在那里，背后是苍茫的青山和飘扬的经幡，像一幅活过来的、浓墨重彩的油画。
苏念也看着林墨。她似乎清减了些，风尘仆仆，但那份内敛而强大的气场丝毫未减。她就这样穿越了千山万水，从那个钢筋水泥的秩序世界，突兀又理所当然地，闯入了她这片色彩斑斓的天地。
林墨率先动了。她迈开步子，朝苏念走来，步伐稳定，风衣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苏念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也朝着她跑过去。脚步有些急切，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两人在路中央相遇。
没有激烈的拥抱，没有失控的眼泪。她们在相距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只是深深地看着彼此，仿佛要将对方刻进眼底。
“学姐。”苏念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嗯。”林墨应道，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晒黑了。”
一句最平常不过的观察，却让苏念一直悬着的心，奇异地落回了实处。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连忙用力眨了眨眼，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里阳光好嘛！”
她看向那辆越野车和站在车旁、一脸憨厚笑容的本地司机，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还以为你要折腾好久……”
“查了路线，提前预约了车。”林墨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路况比预想的差一些。”
苏念想象着林墨坐在颠簸的越野车里，穿越尘土飞扬的山路，来到这个地图上都难以精准定位的村落路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暖又涨。
“走吧，”林墨很自然地伸手，想去接苏念肩上的帆布包，“带我去看看你‘找到’的地方。”
苏念却侧身避开了，将包往后挪了挪，脸上带着点小得意：“不用，我背得动。这里我熟，我给你带路！”
她转过身，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林墨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编起的辫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看着她身上那种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自在和活力，眼神柔软了下来。她迈步跟上，与苏念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听着她开始叽叽喳喳地介绍起来。
“你看那边，那片湿地，早晨有好多白鹭……”
“这条路再往前走，有个小集市，每五天一次，可热闹了……”
“我们住的院子里有棵大榕树，听说好几百岁了……”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久别重逢的兴奋，像山涧跳跃的溪流。林墨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她所指的每一处风景，感受着这与她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粗粝而鲜活的生命力。
步行回驻地的路上，偶尔会遇到村民。他们用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打量着衣着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林墨，然后用苏念听得半懂的方言跟她打招呼。
“小苏老师，来客人啦？”
“阿苏，这是你城里头的朋友？”
苏念都用带着口音的本地话热情地回应，并向林墨简短翻译。林墨微微颔首致意，看着苏念与村民之间那种自然而熟稔的互动，心中微微触动。她真的在这里扎下了根，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停留。
当她们终于走到那座青石板路尽头的古老院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林墨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院子里，阳光透过百年榕树巨大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影。几只土鸡在角落里悠闲地啄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和晾晒的草药混合的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质朴，甚至有些……简陋。
苏念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林墨的表情，生怕她露出一丝一毫不适应或嫌弃。
林墨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掠过墙角堆放的画材，掠过晾在竹竿上、沾染了颜料的旧衣服，最后落在苏念那张铺着扎染桌布、摆放着野花陶罐的木桌上。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她抬脚踏入院中，走到那张木桌前，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靛蓝布料和带着水珠的野花瓣。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屏息凝神的苏念，很轻地说了一句：
“这里，很好。”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郑重的确认。
苏念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下。笑容如同挣脱了乌云的阳光，瞬间在她脸上绽放，明亮得晃眼。
她知道，林墨懂了。不仅懂了她画中的世界，也懂了她选择并沉浸其中的，这个真实而充满生命力的生活现场。
云端的访客，终于踏入了她的山河。
而她们的故事，将在这片古老而崭新的土地上，续写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