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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本章七夕节特辑 月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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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广州暑气如同粘稠的糖浆,迟迟不肯退去。江寻昼站在自己律师事务所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手机屏幕。
三天前母亲那通越洋电话的内容,依旧盘桓在脑海。
“寻昼,你念楠姑姑亲自联系了我。青晚那孩子,性子太静,身体也需要仔细将养……她妈妈希望这个中秋,你能接她来广州走走,换个环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拒绝。工作日程排得密不透风,数个并购案到了关键阶段,“没时间”三个字已在舌尖打转。
母亲却像是预判了他的反应,不急不缓地补充道:“听说她有个很要好的女同学,叫虞露秋,一直悉心照顾她。这次应该也会一起来。你正好可以叫上遇昭,年轻人多走动走动,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好。”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轻轻切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个始终置顶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林遇昭在两天前发来的,一张澳门摩珀斯酒店套房的宣传图,配文简洁却充满诱惑:“江律师,中秋档期留给我?据说那里的米其林三星很好吃,值得一试。”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良久,最终,严谨的逻辑思维败给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冲动。他删掉了打好的婉拒言辞,重新输入:“临时有事。要接表妹江青晚来过节。一起?”
消息几乎是秒回。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跳动了片刻,一行字跃入眼帘:“当然。我来安排行程住宿。地址发我。”
干脆利落,一如既往。这就是林遇昭,永远在他需要的时候,以最恰到好处的方式出现,永远将他的一切事务,不动声色地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仿佛天经地义。
此刻,江寻昼的黑色奔驰SUV平稳地停在向阳市一个老式小区楼下。他透过降下的车窗,看着那个名叫虞露秋的高挑女孩,利落地将两个小巧的行李箱推进后备箱,转身,极其自然地伸手扶住了表妹江青晚的手肘,一个细微却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
这个动作,莫名地让他心头一动。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想起无数次,当他连续熬夜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案卷,疲惫地按着太阳穴时,林遇昭总会适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黑咖啡,或是不着痕迹地伸手,在他因低血糖而微微眩晕时,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
去高铁站的路程,车厢内流淌着低回的古典乐。江寻昼手握方向盘,目光却不时掠过车内后视镜。镜子里,后座的虞露秋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系在身旁的江青晚身上,递水,整理额前碎发,低声软语地询问着什么。那份细致入微、几乎融入骨血的习惯性呵护,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绝非普通朋友的情谊。
他不由得想起林遇昭。那人记得他只喝深度烘焙、不加糖奶的黑咖,记得他熬夜后右侧太阳穴会率先抗议,甚至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他那些被案卷淹没的工作日程。这种被另一个人全然了解和承接的感觉,陌生又熨帖。
高铁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向南飞驰,窗外的景物连成模糊的色块。江寻昼放下手中那份始终没能看进去几页的并购案资料,指腹摩挲着手机光滑的边缘。屏幕亮起,是林遇昭发来的消息,一个手工烘焙工作室的定位,附言:“都安排好了,明天直接带她们过来就行。师傅是朋友,会多关照。”
“辛苦。”他指尖轻点,回复道。
“为你,不辛苦。”后面跟了个简单的笑脸表情。
江寻昼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恰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从车窗反射的影像里,看到后座的虞露秋极其自然地探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江青晚的额角,似乎在确认她的体温。那个温柔而亲昵的动作,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抵达广州南站时,已是华灯初上。湿润温暖的晚风裹挟着大都市特有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江寻昼刚在前台办理完两个女孩的入住手续,转身,便听见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身后响起:
“比预计的早了半小时,路上还顺利吗?”
林遇昭就站在流光溢彩的酒店大堂中央,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毛衣,将他本就温和的眉眼衬托得愈发儒雅。他先是对跟在江寻昼身后的虞露秋和江青晚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欢迎笑容,目光在她们下意识交握的手上短暂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江寻昼,眼神交汇时,那里有只有彼此才懂的了然与一丝戏谑。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江寻昼手中的另一张房卡,“给你也升级了套房,在顶层,视野更好,也安静。”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件事已做过千百遍。
江寻昼“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注意到林遇昭今天喷了那款他常用的、带着雪松与琥珀尾调的淡香水,清冽又沉稳。
中秋当天的阳光,透过老城区繁茂的榕树叶片,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四人一行走进那家隐匿在深巷中的手工烘焙工作室时,浓郁的甜香已然在空气中弥漫。
林遇昭早已等在门口,晨曦将他亚麻色的发梢染上一层浅金。见到他们,他立刻笑着迎上来,语气热络却不显唐突:“欢迎欢迎,路上辛苦了吧?”他的目光掠过江寻昼时,微微一顿,眼底有光芒一闪而过。
“江律今天这身很帅。”擦肩而过的瞬间,林遇昭用仅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量,低语道。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江寻昼的耳廓。
江寻昼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工作室内部宽敞明亮,操作台上各类工具材料摆放得井然有序。江寻昼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开始严谨地按照配方称量面粉、糖浆和枧水。他的动作精准,带着法律人特有的条理与克制。
林遇昭就安静地在他身侧,默契地将称好的馅料分成等份,莲蓉的细腻与咸蛋黄的油润在他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偶尔的眼神碰撞,便已传递了所有需要的信息。这种历经八年时光打磨出的默契,从大学辩论队的并肩作战,到如今事业生活上的相互扶持,早已深入骨髓。
“你表妹和虞小姐,”林遇昭一边将分好的馅料搓圆,一边压低声音,“感情是真的好。”
江寻昼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操作台另一侧,虞露秋正从身后轻轻环抱着江青晚,双手覆在女孩略显生涩的手上,手把手地教导她如何用面皮包裹住馅料。午后的阳光透过格子窗,为她们相拥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
“嗯。”江寻昼低应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林遇昭那双骨节分明、正在灵活动作的手上。这双手,为他整理过无数次的领带,在他醉酒时递来过温热的蜂蜜水,在他伏案疾书时默默放下一杯清茶……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他想起大四那个寒冷的冬夜,他在图书馆通宵准备保研答辩,林遇昭就这样陪在他身边,为他整理纷繁的资料,一遍遍校对PPT,在他困倦至极时,递上一杯滚烫的、能苦醒神经的黑咖啡。那时,他们挤在图书馆角落的位置里,肩膀贴着肩膀,近得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感受到对方衣料下传来的体温。
“发什么呆呢?”林遇昭的声音将他从泛黄的回忆里拉回,“糖浆好像有点多了。”
江寻昼收回思绪,垂眸调整配方比例,淡淡回应:“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傍晚时分,林遇昭预订的餐厅坐落于珠江之畔,巨大的落地窗外,便是璀璨夺目的广州塔与蜿蜒如玉带的江景。就座时,林遇昭极其自然地坐在了江寻昼身边的位子上。这个位置,从大学食堂到后来的各种宴请、会议,再到如今无数个平凡或不平凡的日子,他似乎就一直坐在那里,不远不近,触手可及。
席间,林遇昭熟稔地向两位女孩介绍着精致的粤式菜品,偶尔穿插几句本地的中秋习俗与趣闻,引得虞露秋不时发问,连江青晚也听得微微侧目。但他始终掌握着分寸,大部分时间,他的注意力仍停留在江寻昼身上。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盘白灼芥蓝转到江寻昼面前——他知道他偏好清淡的菜式;在江寻昼酒杯将空未空时,适时地为他添上些许清酒;甚至在他与虞露秋讨论一个法律话题微微蹙眉时,自然地接过话头,引开了可能深入的探讨。
这些细致入微的举动,如同春风化雨,尽数落在江寻昼的眼里。他忽然想起林遇昭曾说过的一句话:“照顾你,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看,月亮升起来了。”林遇昭忽然轻声说,打断了江寻昼的思绪。
他抬眸,望向窗外。只见一轮饱满银白的圆月,已悄然攀上广州塔的塔尖,清辉如练,洒在珠江粼粼的波光之上,与两岸繁华的霓虹交织成一片梦幻迷离的光影。月光也透过玻璃,漫入室内,温柔地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
江寻昼注意到,林遇昭说话时,身体不着痕迹地向他这边靠近了些许,两人放在桌下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若有似无的温热触感。
“以前总觉得‘月是故乡明’,”林遇昭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对江寻昼耳语,“但现在觉得,月亮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月光照着谁。”
江寻昼没有避开这细微的亲近。他凝视着江心中那轮随着水波摇曳晃动的月影,忽然想起有一年中秋,林遇昭特意放弃了与家人的团聚,连夜从老家赶回他们当时实习合租的小公寓。开门的那一刻,外面下着淅沥小雨,林遇昭的发梢还挂着水珠,手里却提着一盒他随口提过想吃的、刚出炉的蛋黄莲蓉月饼。那晚公寓的灯光昏暗,窗外无月,却因为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人,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圆满感。
晚餐后,四人移至视野更开阔的露台赏月。林遇昭安静地站在江寻昼的右侧,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江寻昼的目光掠过窗外无垠的月色与城市天际线,最终落在玻璃窗清晰的倒影上——他看见虞露秋与江青晚依偎的侧影,也看见自己与林遇昭并肩而立的身影。两个影子在皎洁的月光下,轮廓悄然重叠,仿佛本就该融为一体。
“她们这样,很好。”林遇昭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祝福,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意有所指的慨叹。
江寻昼知道,他不仅仅是在说那对女孩。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纱,理智、顾忌、还有对现有关系稳定性的维系,让他们谁都没有率先伸出手去。但此刻,在这被月光和万家灯火温柔包裹的夜晚,在这座远离日常琐碎的城市,看着眼前人映着月华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握住身边这只始终为他停留的手。
返程的列车上,夜色已深。江寻昼看着对面座位上,虞露秋依旧维持着保护性的姿势,让江青晚舒适地靠在她肩头安睡。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累了就闭眼休息会儿,到了我叫你。”林遇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随即,一只手伸过来,极其自然地替他调整了座椅靠背的角度,又为他盖上了滑落的薄毯。
江寻昼依言闭上双眼,感受着列车行进时规律而轻微的晃动。意识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肩头微微一沉,一个温热的重量靠了过来。林遇昭似乎也睡着了,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柔软的发梢擦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痒,以及那缕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雪松香气。
这一次,江寻昼没有像往常那样,或因不习惯,或因某种刻意的保持距离而微微避开。他反而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身边人能靠得更安稳、更舒适。
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疾驰列车的车窗,静静流淌在相偎而眠的四个人身上。江寻昼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或许母亲早已看出了什么。她执意要他接表妹来广州,不只是为了家族的团圆,更是为了给他一个契机,让他离开熟悉的环境,在另一种亲密关系的映照下,看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与归属。
列车在广袤的夜色中向着来路飞驰,而他那轮求索半生、一度以为遥不可及的月光,原来早已温柔地、坚定地,落满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