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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好戏上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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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之后,乌孙太子金晶求娶尊贵长公主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不消一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在唾沫横飞地猜测:
陛下会如何权衡这烫手的邦交联姻?那
位刚刚在北境浴血归来、功勋彪炳的驸马爷,面对此等夺妻奇耻,又将如何应对?
是雷霆震怒,还是……忍气吞声?
各种揣测如同沸水上的气泡,咕嘟作响,越传越离谱。
公主府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池塘,水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压抑紧绷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弦的心,如同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炙烤。
被静心苑拒之门外,“他客”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扎得她胸口闷窒刺痛。
但更让她如芒在背、五内俱焚的,是萧华棠对金晶的态度转变。
那几乎是一种近乎公开、带着试探意味的微妙转变。
她并未应允那荒谬的求亲,却也未曾像对待自己这般,彻底关上大门。
当金晶以太子的身份,依循礼节,堂而皇之地递上拜帖前来公主府拜会时,萧华棠竟破天荒地没有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而是移驾花厅,亲自接待。
那一日,沈清弦“恰巧”结束了京畿大营的冗长军务,“恰巧”提早回府。
她一身戎装未卸,带着校场未散的凛冽气息,刚穿过垂花门,脚步便不由自主地钉在了连接内外院的廊桥之上。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花厅内的一切清晰可见。
金晶太子依旧是一身色彩斑斓得如同孔雀开屏的乌孙锦袍,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
他洪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穿透花厅敞开的雕花木窗,清晰地飘了过来:
“……殿下您不知,我们乌孙的葡萄园啊,那是阳光亲吻过的甘泉滋养。
一串串葡萄像紫色的宝石,摘一颗放进嘴里,那滋味,啧啧,比最甜的蜜糖还要醉人!
那可真是比得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咯!”
他边说边夸张地咂嘴,仿佛满口生津。
主位之上,萧华棠端坐如画。
她并未换上见客的正式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常服,却更衬得气质清贵。
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剔透的琉璃高脚杯,里面盛着金晶带来的“葡萄酒”。
据说这酒产自西域,殷红如血。
她并未端起品尝,只是白玉般的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光滑微凉的杯壁。
她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笼着一层薄雾的远山,令人捉摸不透那笑意下是欣赏,还是嘲讽。
她甚至,在对方停顿的间隙,轻轻开了口。
那声音不高,带着长公主惯有的清泠矜持,却足以让廊桥上的沈清弦听得一字不漏:
“哦?乌孙的葡萄,当真如太子所言,甘甜如蜜么?”
她微微偏头,似乎是真被勾起了些许好奇:“本宫倒是好奇,是何等水土,能养出如此佳果。”
金晶见她回应,更是精神大振,琥珀色的眼眸光彩熠熠:
“甘甜如蜜算什么!殿下,那都是凡品!
我们王庭后苑最好的葡萄,是浸着月光长大的,酿出的酒,喝一口能让人梦见天山上的神女!”
他兴奋地拍着大腿:“下次外臣定要为殿下多带些来!”
萧华棠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她目光掠过庭院里几株被冬雪压弯枝头的梅树,仿佛随意地接了一句:
“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本宫只在古籍中见过,倒是有趣。太子亲身可有经历过?”
“那是自然!见过好几次呢!就像天宫突然掉下来……”金晶立刻滔滔不绝。
花厅内侍奉的宫女垂手侍立,但互相交汇的眼神里却满是无声的八卦。
一个小宫女悄悄扯了扯旁边姐妹的袖子,用气音低语:
“瞧见没?殿下居然笑了两次,还对太子说了这么多话!
上次驸马爷站在雪地里半个时辰,殿下连个窗户缝都没开呢……”
另一个宫女紧张地瞥了一眼廊桥方向、那位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身影,赶紧掐了她一下:
“嘘!别说了!快看驸马爷那边……”
沈清弦僵立在廊桥冰冷的石柱旁,看着花厅内那刺眼的“相谈甚欢”的景象,看着金晶太子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热烈姿态,看得气血上涌。
更气的是看着萧华棠那抹对他人展露的浅笑,此刻在她看来无比刺目。
那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嘲讽,刺得她双目生疼!
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萧华棠偶尔回应金晶的轻柔话语。
“甘甜如蜜么?”
“倒是有趣”
这些平淡甚至略带疏离的言辞,此刻听在她耳中,却如同天籁。
因为相较于她所承受的、冰冷彻骨的漠视,与“他客”的称谓,这简直是天壤之别,是足以燎原的星火!
她甚至看到萧华棠抬手,示意旁边的宫女上前,为口若悬河的金晶添上一杯热茶。
宫女斟茶时,手微微一抖,险些洒出,换来金晶毫不在意的大笑。
就在这一片让沈清弦窒息的情景中,萧华棠的目光,似是不经意间,越过金晶太子兴奋挥舞的手臂,遥遥地向廊桥这边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弥漫着异域酒香的空气里,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萧华棠眼底那层薄雾般的浅淡笑意,在触及沈清弦那双燃烧着痛苦震惊、和被深深刺伤的眸子时,不仅没有消散,反而……
沈清弦看得清清楚楚。
那笑意分明就如冰雪消融般,瞬间加深。
她甚至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随即若无其事地地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金晶身上。
一股浓烈到足以焚毁理智的酸涩与灼热怒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从沈清弦的脚底直冲头顶,将她全身的血液都点燃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让她几乎痉挛!
她竟对那个举止粗豪、狂妄无礼、意图将她夺走的异邦太子,假以辞色!
她竟用这种近乎默许的暧昧态度,来回应那场荒唐透顶的求娶!
她甚至还……对着自己笑?!
那是什么样的笑?!
是胜利者的嘲弄?还是报复的快意?!
那她沈清弦算什么?!
一个为她萧家天下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的“驸马”,却连踏入她院门的资格都没有。
连她一个真诚的微笑都成了奢望?!
强烈的嫉妒如同硫酸般腐蚀着她的心,巨大的不甘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肺腑。
她甚至都无法反思起因是自己的步步退缩,才导致的今日这般。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示众的小丑,狼狈不堪。
所有的骄傲,在这个瞬间,被那抹刺痛的笑容击得粉碎。
她再也无法忍受哪怕多一秒,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扑身上前将那异国太子打死。
沈清弦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往前两步,随即像逃离洪水猛兽般,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狼狈,大步流星地朝着东院方向冲去。
沉重的盔甲摩擦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驸马爷这是……”一个正在扫雪的老仆差点被撞到,看着沈清弦煞白如纸的脸色,和仿佛要杀人的眼神,吓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小声嘀咕:“哎哟,这脸色,比咱扫的雪还白,怕不是要把地砖都跺裂喽?”
她一头扎进空旷的校院落。
这里成了她唯一的宣泄口。
沉重的佩剑被她握得咯咯作响,凌厉的剑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狂风暴雨般倾泻在那根无辜的木桩上。
“唰!咔嚓!”
“锵!嘶啦!”
木屑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疯狂地四散迸溅。
每一剑都凝聚着她无处宣泄的狂怒、噬心的嫉妒和濒临崩溃的痛苦。
她将木桩当成了金晶太子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当成了那杯刺目的葡萄酒,当成了让她心胆俱裂的那抹加深了的笑意!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的额角、鬓边滚落,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铠甲内侧,却丝毫无法浇灭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不远处值守的侍卫们看得心惊胆战,彼此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元帅这是……怎么了?谁惹她了?”一个新来的侍卫声音都在发抖。
“还能有谁?西边那位呗……”一个老兵压低声音,冲着静心苑的方向努了努嘴。
又瞥了一眼花厅,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谈笑声,撇着嘴说:
“再加上里头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雄鹰’太子……
唉,神仙打架,咱们躲远点,免得被剑气刮着!”
他缩了缩脖子,仿佛那纷飞的木屑真能刮伤他。
狂怒的剑势渐渐慢了下来,并非因为力竭,而是因为更加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她狂跳的心脏:
她是不是……真的对那个金晶生了些许好感?
是不是因为自己一次次怯懦的退缩、冰冷的疏离,终于彻底寒了她的心。
让她厌倦了这种无望的纠缠,转而投向另一个敢于将心意宣之于口、热情如火的人?
那金晶虽言行粗疏,却直接坦荡,敢爱敢恨,是不是……正是此刻心灰意冷的她所需要的依靠?
这些念头如同毒液,迅速蔓延,啃噬着她仅存的理智。
她如此清晰痛彻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可能:她可能会彻底失去萧华棠。
不是生离,而是心死,是她亲手将她推向了别人。
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一股灭顶般的恐慌便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连握剑的力气都几乎被抽空。
当晚,沈清弦独自一人待在冰冷的东院暖阁内。
摇曳的烛火将她失魂落魄的身影拉长、扭曲在墙壁上。
案头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封信。
是北境最艰难时,萧华棠寄来的信笺。
“静待凯旋”四个字,在昏暗的烛光下,墨迹深沉,此刻看来,却狠狠扎在她心上,讽刺着她如今的狼狈不堪。
她该怎么办?!
继续守着那可笑沉重的秘密,做一个懦弱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带着那抹刺目的浅笑,一步步走向那个异邦男人的怀抱?
还是……不顾一切地撕开这层枷锁,哪怕万劫不复?!
身份的桎梏,家族的安危,如同两座万仞冰山,死死地压在她的肩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前途一片漆黑,冰冷彻骨。
而与此同时,静心苑内早已是夜深人静。
萧华棠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白日里用于应对金晶那恰到好处的浅淡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面具后的深沉疲惫,以及眼底深处冰冷精确的算计。
她自然对那金晶毫无半分情意。
但莽撞太子狂热大胆的追求,和他异国太子的特殊身份,却是一面再好不过的镜子,一块再趁手不过的敲门砖。
她要用这面镜子,照出某个裹在冰冷铠甲和谎言里的人。
她要知道那颗心是否还在跳动,是否还残余一丝温度。
回想沈清弦今日在廊桥上那惨白如纸的面孔,那双几乎要喷出火、又被绝望浸透的眸子,以及最后那近乎落荒而逃的僵硬背影……
萧华棠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无意识地划过。
她知道,她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了。
那潭沉寂的死水,终于被她搅动了。
只是……为何心中非但没有半分预期的快意,反而像是吞下了一大口未熟的青梅,酸涩得让她舌尖发麻,喉头发紧,心底更是空落落地坠着沉甸甸的疲惫?
她端起白日里那杯未曾动过的葡萄酒,红色的液体在剔透的琉璃杯中轻轻晃动。
杯中摇晃的液体扭曲了她的倒影,也仿佛扭曲了窗外的月光。
这场由她亲手拉开帷幕、真假难辨的试探之戏,才刚刚上演了第一折。
而那个被她强行推上舞台、被迫成为第一个观众的人,已然方寸大乱,进退失据。
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