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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困兽与归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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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酒店的玻璃窗上,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幕,将窗外那片迷人的海滨景色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沈念初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软垫上,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旅行相册。他正小心地将前几天冲浪时拍的照片一张张插入塑封膜里。顾池抓拍的那张他第一次成功站板的瞬间,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画面;他偷拍顾池在夕阳下收拾冲浪板的侧影,肌肉线条流畅,像一座沉默而优美的雕塑。这些凝固的时光碎片,散发着阳光、海浪和幸福的味道。
顾池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后,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工作邮件,偶尔抬头,目光落在沈念初专注而柔和的侧脸上,眼底便会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的笑意。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宁静与默契,像一首舒缓的室内乐。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蛮横地撕碎了这片宁静。
是沈念初的手机。
他愣了一下,手上正在插入的照片边角不小心折了一下。他微微蹙眉,放下照片,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许亓母亲”。
许祁。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复杂而沉郁的涟漪。那个曾经的朋友,那个将他拖入债务泥潭后便消失无踪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也竭力不去想与之相关的一切。
他犹豫着,指尖在接听键上方悬停。一种不祥的预感,像窗外的阴云,悄然笼罩心头。
“怎么不接?”顾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关切。
沈念初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阿……”
他礼貌的称呼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像破损的风箱:
“念初……是念初吗?小亓他出事了!”
沈念初的心脏猛地一沉,握紧了手机:“阿姨,您别急,慢慢说,许亓他……怎么了?”
“他……他被人打了!打得……好严重啊……现在在医院……医生说……医生说脑子里有血块……要手术……可能……可能……”许母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哽咽和绝望切割得支离破碎,“念初……阿姨知道……知道小亓对不起你……可是……可是阿姨真的没办法了……医院要钱……好多钱……我……我……”
后面的话,沈念初已经听不太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被人打了”、“脑子血块”、“要手术”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反复刺穿着他的耳膜。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命运冷酷的嘲笑。
他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那个曾经对他和颜悦色、如今却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妇人,是如何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这个她或许本无颜拨打的电话。
“阿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带着一种脱离躯壳般的飘忽,“您先别慌,在哪个医院?把具体地址和情况发给我。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挂断电话,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声依旧喧嚣,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他骤然空洞的心上。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雨幕中,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顾池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蹲下身,温暖的大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声音低沉而稳定:“念初,发生什么事了?”
沈念初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池。那双总是清澈带着些许羞涩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茫然、无措,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把手机递到顾池面前,屏幕上是许母刚刚发来的、带着错别字和语无伦次的求助信息,以及一张许祁躺在病床上、头部缠满纱布、插着管子的照片——触目惊心。
顾池快速浏览完信息,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沈念初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用力握了握。
“我需要……回去。”沈念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阿姨她……一个人不行。”
他说的是“阿姨一个人不行”,而不是“许亓需要我”。顾池听懂了这其中的区别。沈念初的重情重义,像一把双刃剑,曾经让他被伤害,此刻却又驱使着他,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的身边。
“好。”顾池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起身,“我订最近的航班。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走。”
他的果断和毫无条件的支持,像一块坚实的浮木,让几乎要被混乱情绪淹没的沈念初,终于找到了一点依靠。
前往机场的车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沈念初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扭曲的痕迹,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恨许亓吗?答案是肯定的。恨他的欺骗,恨他的不负责任,恨他将自己拖入那场无妄之灾。可当听到许祁生命垂危的消息,尤其是听到许母那绝望的哭声时,他发现那些恨意,竟然变得模糊而无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为许祁走上歧路最终付出惨痛代价的悲哀,为许母白发人可能送黑发人的悲哀,也为那段彻底腐烂、无法挽回的友谊的悲哀。
他甚至无法立刻赶回去。
“你先回去,搞完这边的东西,立刻坐最快一班飞机去找你。”顾池看着沈念初苍白的侧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
沈念初摇了摇头,声音疲惫:“不用,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可以。”
他知道顾池的项目很重要,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再次拖累任何人。那种“自己是负担”的感觉,在父母离世后,曾长久地缠绕着他,此刻,又悄然复苏。
“念初,”顾池握住他的手,力道有些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看着我。我们是一起的。没有什么比你的事更重要。只是迟十几个小时,我保证。”
沈念初看着顾池眼中不容错辨的坚定和心疼,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用力回握住顾池的手,点了点头。
机场告别时,顾池用力抱了抱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等我。”
沈念初把脸埋在他肩头,贪婪地汲取了片刻的温暖和力量,然后转身,拖着行李箱,汇入安检的人流。背影单薄而决绝。
回到熟悉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沈念初没有回家,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走廊里充斥着匆忙的脚步声、仪器的嘀嗒声和压抑的哭泣声。他在神经外科的重症监护室外,看到了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许母。
那个曾经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女人,此刻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绝望。看到沈念初,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念初……你来了……太好了……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就算成功了……也可能……可能醒不过来……或者……或者变成植物人……”她的眼泪汹涌而出,语无伦次。
沈念初扶住她几乎瘫软的身体,喉咙发紧,只能笨拙地安慰:“阿姨,别怕,会好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先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
他陪着许母去办理各种手续,缴纳高昂的手术费和住院押金。看着银行卡里迅速缩水的数字,那是他和顾池计划着用来付新房首付的积蓄,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但他没有犹豫。
手术室外的等待,漫长如同凌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沈念初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看着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父母离世前,那种在手术室外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天垂怜的绝望时刻。
童年的阴影,如同幽灵,从记忆的深渊里爬出,将他紧紧缠绕。那种被抛弃、失去至亲、独自面对冰冷世界的恐惧感,再次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池发来的消息。
“到医院了吗?情况怎么样?别怕,我在。”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浓重的黑暗,照进了他冰冷的心底。他紧紧握着手机,仿佛那是他与温暖世界唯一的连接。
许亓的手术持续了将近八个小时。
当医生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来,宣布“手术暂时成功,但尚未脱离危险期,需要密切观察”时,许母几乎虚脱地瘫倒在地,嚎啕大哭。沈念初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墙上,久久无法动弹。
将情绪崩溃的许母暂时安抚好,送回家休息后,沈念初独自一人,回到了他那间许久未曾踏足的、空旷而冷清的小公寓。
这里还保留着父母在世时的许多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回忆的味道。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的光污染,摸索着走到沙发边,颓然倒下。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噬。身体的累,心灵的倦,对未来的茫然,对过往伤痛的恐惧……所有负面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受伤后躲回洞穴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黑暗中,父母的音容笑貌,许亓躺在病床上的惨状,许母绝望的眼泪,顾池离开时担忧的眼神……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交替闪现,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整个世纪。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紧接着,玄关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湿意,出现在客厅的入口。是顾池。
他显然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甚至连行李箱都还拖在手里。他的西装外套有些褶皱,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倦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沈念初时,瞬间溢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和担忧。
他放下行李箱,脱下外套,一步步走到沙发前,蹲下身。
黑暗中,他准确地找到了沈念初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我来了。”他低声说,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风暴的沉稳力量。
沈念初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感受着从顾池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一点点驱散着他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
良久,沈念初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喃喃道:“顾池……我没有家了……”
这句话,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他所有压抑的情绪。父母的离世,让他失去了血缘意义上的家;许祁的背叛和如今的惨状,让他失去了对友谊和信任的期待;而这间充满回忆却空无一人的房子,更是时刻提醒着他的孤身一人。即使有顾池,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对“家”的渴望与不安全感,在此刻全面爆发。
“我觉得……我好像永远都在失去……什么都抓不住……”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沙发布面,“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想要好好生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像是在质问命运,又像是在绝望地哀鸣。
顾池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握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沈念初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等到沈念初的情绪稍微平复,只剩下细微的抽噎时,顾池俯下身,双臂穿过他的颈窝和膝弯,用一个标准的公主抱,将他整个人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沈念初惊愕地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了顾池的脖颈。
顾池抱着他,走向卧室。他的步伐稳健,怀抱温暖而有力,仿佛抱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他将沈念初轻轻放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他自己也脱掉鞋袜和外衣,掀开被子,在沈念初身边躺下,侧着身,面对面地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顾池的下巴抵在沈念初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额发。沈念初能清晰地听到顾池胸腔里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最安神的鼓点。
在无边的黑暗和令人心安的拥抱中,顾池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誓言,在沈念初的耳边缓缓响起:
“宝贝,听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沈念初的心上。
“许亓的事,是他自己选择的路,造成的后果,不该由你来背负全部。你做得已经足够好,足够善良。”
“你父母的离开,不是你的错。他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希望你能幸福。”
“你觉得你在失去,是因为你害怕再次得到后又失去。但念初,我不是他们。”
顾池的手臂收紧了些,将怀里的人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分离。
“我不会走。无论发生什么,疾病、贫穷、困境……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的唇,轻轻吻了吻沈念初的发旋,然后,说出了那句沈念初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如同神谕般的承诺:
“宝贝,我们会有一个家的。”
“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个地址。是一个有温度、有灯光、有饭菜香气、有等待、有拥抱的地方。”
“那个家里,会有你喜欢的落地窗,让你可以在阳光下整理照片;会有一个大大的厨房,我可以学着给你做所有你想吃的东西;会有一个属于你的暗房,还有一面墙,专门用来挂你拍下的所有美好瞬间。”
“早上我们会抢卫生间,晚上我们会挤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周末我们会为了谁去扔垃圾而猜拳……”
“我们会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随你喜欢。它会趴在你的相机包上睡觉,会在我们吵架时,笨拙地过来蹭我们的腿……”
“会有争吵,会有分歧,但不会有背叛和抛弃。无论吵得多凶,我们都会在睡觉前和好,因为那张床,是我们两个人的。”
“这个家,它的地基,不是钢筋水泥,是我对你的爱,和你即将给予我的信任与依赖。”
“所以,别怕。”
顾池的声音温柔而笃定,像在描绘一个触手可及的、温暖的未来图景,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抚平着沈念初心上的褶皱和伤痕。
“把你自己交给我,把未来的重量,分一半给我。我们一起,去建造它。”
“我保证。”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像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沈念初的灵魂深处。
沈念初没有说话。
他只是在顾池的怀里,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直紧绷的神经,一直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伸出手,回抱住顾池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途的流浪者,无声地汲取着那份足以抵御世间所有寒冷的温暖。
泪水再次涌出,但不再是绝望和恐惧的泪水,而是冲刷着委屈、释放着压力、孕育着新生的泪水。
顾池的承诺,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未来”的门。门后,不再是迷雾和深渊,而是一条虽然可能仍有风雨,却始终有灯塔指引、有臂弯依靠的康庄大道。
他会有一个家。和顾池一起。
这个认知,像一颗种子,在他冰冷的心田里破土而出,生发出柔韧而翠绿的希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漆黑的夜幕边缘,透出一丝极淡的、如同鱼肚白的微光。
黎明,即将来临。
沈念初在顾池沉稳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这是许祁出事以来,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如此深沉。
因为他知道,当他醒来时,那个人会在身边。而他们,将一起走向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共同的未来。
顾池看着他终于舒展的睡颜,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翼的吻。
守护与建造的誓言,无声立下。荆棘之路的尽头,终将通往他们亲手搭建的、温暖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