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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余生 ...


  •   时间,在某些时刻是残忍的刽子手,在某些时刻,又是最温和的医师。它无法磨灭深刻的伤痕,却能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将那些尖锐的棱角打磨得圆润,将汹涌的痛楚沉淀为心底一片寂静的、沉重的湖。

      距离顾池离开,已经过去了三年。

      沈念初搬回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城市,没有住回那间充满父母回忆的老屋,也没有动用顾池留下的任何一处房产。他用自己工作积攒的钱,在离市中心不远不近的地方,租下了一间 loft 公寓。公寓有一面巨大的朝南窗户,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照亮他挂在墙上日益增多的摄影作品。

      他重新回到了一家知名的商业摄影工作室工作。生活似乎被拉回了一条看似正常的轨道——上班、拍摄、修图、下班、偶尔与江澈林从之他们视频通话。他学会了在同事讨论周末聚餐时露出适当的微笑,学会了在客户提出无理要求时冷静地沟通,学会了在超市里独自挑选食材,然后回到安静的公寓,为自己做一顿不算丰盛但足以果腹的晚餐。

      他看起来,已经“融入”了这座城市。像一滴水,汇入了奔流的江河,不再显眼,不再特别。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寂静的湖面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每一个熟悉的街角,每一首偶然响起的旧歌,甚至空气中某个相似的气味,都能轻易地掀起惊涛骇浪。他不再崩溃大哭,只是会在那些瞬间,停下手中的一切,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那阵心悸般的疼痛过去,然后,继续前行。

      顾池留下的所有东西,他都妥善地保存着,却很少去触碰。那像是一个禁区,一个一旦打开,就可能再次将他吞噬的漩涡。直到那个周末,他决定进行一次彻底的春季大扫除。

      在整理书房最上层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纸箱时——那是顾池早年的一些杂物,搬家时匆忙打包,一直没来得及仔细整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从几本旧杂志中间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沈念初弯腰捡起,袋子很轻。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感觉到里面似乎是一个硬质的笔记本,或者……是一叠文件。他本想随手放在一边,继续整理,但指尖触碰到档案袋封口处那种特殊的、带有微微韧性的黏合感时,一种莫名的心悸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鬼使神差地,他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本深蓝色封面的、Moleskine 品牌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看起来很旧了,边角有轻微的磨损,显示出主人经常翻阅的痕迹。这不是顾池平时用来记录工作日程的那本,那一本是黑色的,皮质,更商务。

      沈念初的手指有些发颤。他认识这个笔记本。在很多个夜晚,顾池靠在床头,就着温暖的阅读灯,似乎就是在上面写着什么。他问过,顾池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记录一些想法,没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封面。

      扉页上,是顾池熟悉而有力的字迹,只有一行字,墨水是深蓝色的,像寂静的夜空:

      致我的念初

      日期,赫然是他们决定开始环球旅行的那一天。

      沈念初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响声。他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他颤抖着,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前面几十页,是顾池记录的旅行计划、地点攻略、注意事项,偶尔夹杂着一些零碎的感受,比如“念初今天看到极光时眼睛很亮,像星星”、“他好像很喜欢那家咖啡馆的芝士蛋糕,下次可以再去”、“这里的日落很适合拍剪影,要记得带长焦”……琐碎,平凡,却充满了生活的细节和爱意。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温柔的针,扎在沈念初的心上,不致命,却绵密地疼着。

      直到他翻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笔迹似乎变得更加深沉,更加用力。那不再是对未来的规划,而是……像一种预感,一种未雨绸缪的安排。

      然后,他看到了那页,单独成页,标题只有两个字,用的是加粗的笔迹:

      遗书

      沈念初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用力眨着眼睛,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蛮力,强迫自己看下去。泪水不断涌出,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蓝色的墨迹,他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花。

      念初,我的宝贝: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说明,我最担心也最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食言了,没能陪你走到最后。对不起。

      开篇的道歉,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插入沈念初的心脏。他几乎能听到顾池写下这句话时,那低沉嗓音里蕴含的无限歉意和痛苦。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出发。你在我身边的沙发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像只小猫。我看着你,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但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瞒着你。原谅我的自私,念初。我只是……太想给你一段完整而快乐的时光,没有任何阴影的笼罩。我害怕看到你担忧的眼神,害怕我们的旅行变成一场倒计时的告别。我想让你记住的,都是我们一起笑过的样子。

      别为我难过太久。我这一生,在遇见你之前,是漫无目的的漂泊;遇见你之后,才是真正的活着。你带给我的光和暖,足以照亮我过往所有的灰暗,也足以支撑我走向任何未知的黑暗。我很满足,真的。

      关于身后事,我已做了安排。我的所有财产,包括动产与不动产,都已通过律师立下遗嘱,全部由你继承。不要拒绝,这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是我必须为你做的。我希望你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不必为生计所困,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拍任何你想拍的风景,不必委屈自己。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实际的‘家’的保障。

      念初,我的小摄影师。还记得我答应过你,我们会有一个家吗?这个承诺,我无法亲自实现了。但是,你可以。用你的双手,用你的心,去建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家。那里可以有我的照片,但更要有你的生活。

      信的内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空了一行。然后,是最后一段,笔迹似乎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变形,墨水渗透了纸背:

      最后,也是我最重要、最郑重的请求——

      好好活着。

      不是行尸走肉地活着,是真正地、用力地、精彩地活着。带着我们看过的风景,带着我对你的爱,也带着你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温柔,继续走下去。去爱,去感受,去记录,去经历一切我们曾经计划要一起经历的美好。

      别担心,我们只是暂时走散了。

      等时间一到,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接你回——我们真正的家。

      永远爱你的顾池

      信的末尾,没有日期。

      沈念初捧着这封沉甸甸的“遗书”,整个人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被撕裂的兽,发出了三年来第一声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心疼、被抛下的委屈,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而深沉的爱意贯穿灵魂的战栗。

      原来,他不是被命运无情抛弃的。他一直被一个人,用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深深地、周密地爱着,规划着,甚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铺好了所有的退路。

      “好好活着……”
      “等时间一到,我就去接你回我们的家……”

      这两句话,像带着魔力的咒语,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与江澈、林从之他们的劝慰不同,这是来自顾池的、直接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场痛哭,仿佛耗尽了他积攒了三年的所有泪水。哭到最后,他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他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沉,暮色笼罩了房间。他才慢慢地、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将那本笔记本,连同那封信,紧紧地、珍重地抱在怀里。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窗前,看着窗外华灯初上,车流如织的城市。这个顾池希望他“融入”的城市。

      “好好活着……”他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重复着这句话。

      这一次,这句话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一个来自朋友的鼓励。它变成了一个承诺,一个他对顾池的、必须履行的承诺。它带着顾池的体温,顾池的期望,顾池所有未竟的爱。

      第二天,沈念初请了假。他没有去工作室,而是去了一家律所,确认了顾池遗嘱的有效性和执行情况。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没有推拒,没有矫情。因为他知道,这是顾池的心意,是他“家”的保障。

      然后,他回到了工作室,找到了主编。

      “主编,”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眼神是三年未有的清明和坚定,“之前拒绝的那个去西藏拍摄人文纪实的项目,如果还没定下人,我想接。”

      主编惊讶地看着他。那个项目条件艰苦,周期长,报酬也相对一般,之前沈念初以状态不佳为由推掉了。

      “念初,你……”

      “我准备好了。”沈念初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想去拍点……不一样的东西。”

      从此,沈念初的生活,真正意义上地开始了“融入”。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工作。他主动去接那些有挑战性的、需要深入偏远地区或者关注特殊群体的拍摄项目。他去了西藏,拍下了朝圣者眼中虔诚的光;去了西北的荒漠,记录下治沙人被风沙雕刻的脸庞;去了南方的渔村,捕捉渔民与大海搏斗的瞬间……他的镜头里,不再只有唯美的风光和甜蜜的爱情,更多了生命的厚重、坚韧与真实。

      他的作品开始在国内外的摄影展上获奖,名声渐起。但他依旧保持着低调,住在那个租来的 loft 里,大部分收入都投入到了新的创作中,或者以顾池和他的名义,匿名捐赠给了一些慈善机构,尤其是与脑科疾病研究和救助相关的基金会。

      他并没有刻意去忘记顾池。相反,顾池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他的血液和呼吸。他会经常翻看那本蓝色的笔记本,抚摸那些字迹,对着顾池的照片说话,告诉他今天又拍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他感觉顾池并没有真正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他走遍千山万水。

      他学会了在孤独的旅途中,自己给自己打气;学会了在寒冷的夜晚,用回忆取暖;学会了在取得成绩时,对着天空默默地说一句:“顾池,你看到了吗?”

      他践行着顾池的“命令”——好好活着。不是苟活,是鲜活地、有温度地、有力量地活着。

      几年时间,就在快门的开合间,在旅途的颠簸中,悄然流逝。沈念初的气质沉淀了下来,少了当年的青涩与易碎,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温润。他的笑容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绽放,但一旦笑起来,却更加真实动人。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沈念初接了一个为一家新开的高端书店拍摄宣传照和空间设计的工作。书店坐落在一个由旧工厂改造的艺术园区里,保留了原始的工业骨架,内部却设计得极具现代感和书卷气,光影运用得尤其巧妙。

      沈念初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他拿着相机,沉浸在捕捉光线与空间对话的乐趣中。他拍下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书架上的斑驳光影,拍下读者蜷在角落沙发里专注阅读的侧影,拍下旋转楼梯流畅的曲线……

      就在他调整焦距,准备拍摄一个从二楼俯拍中庭阅读区的全景时,取景器里,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那个身影,站在一排高大的哲学类书架前,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寻找某一本书。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羊绒衫,身姿挺拔,肩背的线条利落而熟悉。午后的阳光从他侧后方的高窗斜射进来,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温暖的金边,让人看不清具体面容,只是一个剪影。

      但就是这样一个模糊的剪影,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精准地劈中了沈念初的灵魂!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流走,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握着相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沉重的设备。

      那个身影……那个肩膀的宽度,那个站立的姿态,那个微微偏头的角度……

      像极了……顾池。

      不,不可能。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思念而产生的错觉?
      还是……阳光太刺眼,他看错了?

      沈念初猛地放下相机,用力眨了眨刺痛的眼睛,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几步,扶住冰凉的金属栏杆,死死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那个身影动了。他似乎是找到了想要的书,抽了出来,低头翻阅。这个低头的动作,让他的侧脸轮廓在光影中清晰了一瞬——

      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微抿的薄唇……

      沈念初的呼吸彻底窒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撞击着他的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

      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还是……还是……

      一个荒谬的、疯狂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如同破土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拍摄,什么工作。他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下旋转楼梯,朝着那个书架的方向跑去。他的脚步慌乱,撞到了正在安静阅读的人,引来不满的目光,他也浑然不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身影,那个他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的、刻骨铭心的影子。

      他冲过一排排书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终于,他在那排哲学书架前停下脚步。

      那个人,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近在咫尺。

      沈念初张了张嘴,想喊出那个在心底呼喊了千万次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呼吸,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阳光透过书架的空隙,跳跃在他转过来的脸上。那张脸,褪去了几分当年的锐利,多了些许岁月的沉静,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

      沈念初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他曾在极光下凝视过的,曾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感受过的,曾在无数个清晨和夜晚亲吻过的,曾在生命最后时刻想象过的……眼睛。

      是他。

      真的是他。

      顾池。

      沈念初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收缩着。他想动,想确认这不是又一个逼真的梦境,想扑上去抓住他,感受他的温度,确认他的存在……可是,他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他看着顾池,顾池也看着他。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扰的微讶,随即,那讶异变成了困惑,然后是……一种缓慢浮现的、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沈念初看不懂的、如同迷雾般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认出他吗?还是……不敢相信?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阳光的味道,寂静得能听到尘埃漂浮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又一个三年。

      沈念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全然的颤抖,轻轻地、几乎是用气音,唤出了那个名字:

      “……顾……池?”

      站在他对面的男人,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地锁住沈念初,里面的迷雾似乎被这一声呼唤驱散了些许,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感。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极轻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不确定的:

      “……我们……认识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比当年那通宣告死亡的电话,更残忍、更彻底地,将沈念初刚刚重新拼凑起来的世界,瞬间……再次击得粉碎。

      长夏,是否真的……从未凋落?
      还是眼前的相遇,是命运开的一个更加残酷的玩笑?

      沈念初看着那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听着那句陌生到锥心刺骨的话,站在原地,如同置身于冰与火的交界处,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彻骨的茫然与荒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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