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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喜宴、疑窦 ...

  •   我走过的路很长,遇见的人很多。再见时,我已记不得他们的名字。成为张起灵之后,我存在的意义,就不在这个世界之中。既然如此,任何形式的联系,都是不必要的。朋友,或者爱人,我都不该拥有。
      真正的秘密不能说出,注定由一个人来看护。
      ……吴邪,是个例外。
      他曾经走到我的身边,在和它的斗争中参与得很深,我未能阻止。最终,我同他立下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承诺。
      青铜门内不分昼夜,我只能用脉搏和心跳估算时间。期限已经临近了。如果他来,我想再见他一面。如果没有,他大概已经开始了普通人的生活。
      那,也很好。
      我会继续向前走,这条路本就没有终点。
      所有的可能我都考虑到了,但当吴邪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仍然出乎我的预料。
      吴邪靠在石壁上睡着了,身上穿着我的衣服。我缓缓走在他身边坐下,闻到一丝烟味。他以前不大抽烟,只有心神不宁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
      他老了。
      脖子上有一道惊人的刀痕,横过气管,几乎割穿周围大部分软组织。是匕首留下的。吴邪被近距离伏击过,从背后下的手,直逼要害。那种距离上,他没有任何反应的可能。
      他的手上还打着夹板,臂上有歪歪扭扭的疤痕。每一道都避开要害,却切穿了肌肉层,像是自己动的手。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在濒临崩溃的时候,用疼痛压制情绪。但没想到,他会成为其中一个。
      我提前布置过,可还是出事了。
      音乐在静静地流淌,是一首陌生的英文歌,关于重逢,关于诉说。
      胖子醒过来,勾住我的肩膀摇了两下,我没有躲开。这是他惯用的方式。吴邪也睁开眼看着我,目光仍旧清亮,和从前毫无分别。
      但他没有靠近我。
      “走吧。”他说。
      吴邪的手上有伤,我把装备全部接过来背上,他挡了一下,我摇头阻止。
      “你的手腕……”
      他顿了一下,自嘲道:“也是,都过去这么久,我傻了。”
      胖子道:“关心则乱啊,吴邪同志!怎么还拿旧眼光看人呢?小哥都走出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向前看。”
      吴邪笑了一下,避开我的视线:“前面有人面鸟。先别搞思想政治教育,咱先保住小命行不?组织还在上头等我们呢。”
      我走在最前面,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这段路当年我清理过,不会有太大问题。出去时只需注意下蚰蜒和人面鸟。
      背包里安全绳非常多,长度足够用。我把枪交到吴邪手中,指了指崖壁。
      “我背你上去。”我说。
      他愣了一下,摆手道:“不……不用吧,又不是腿摔断了。”
      我没回答,拉住他的手臂,直接蹲下身。吴邪挣了两下没脱开,便放弃了动作,伏到我背上来。太久没见,他还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我调整呼吸,将安全绳从他侧身穿过,环过前胸,从腋下固定在我身上。他没出声,屏住了气,肩膀紧绷得像被人架住了。
      我没理会,径直把绳索从他腿后绕过,在他大腿根部做了一个U字环,再回到我腰侧锁紧。四肢也一一收束,朝我身体的方向打结固定。他的手腕贴到我手肘,膝盖扣在我大腿外侧,全都紧贴,没有留出空隙。
      攀爬时这样最不容易摆动,也方便判断他的重心。
      我背着他站起身,重心一调,习惯性地收紧了肩背的肌肉。他贴得更紧了些。
      吴邪的呼吸打在我颈侧,有些急。他下意识后仰,想要避开。
      “别乱动。”我低声道。
      他一惊,整个人僵硬了一瞬,随即松开力气,安静下来。
      胖子已经先我们一步攀上崖壁,身影在石面上逐渐缩小。
      我扣住岩壁上的突起,试了试受力,开始往上爬。
      背上多了一个人,每一步都必须比平时更谨慎。吴邪的重量在可控范围内,但他贴得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透过胸口传来,非常快。他在努力配合我,尽可能不制造多余的动作。
      一切顺利。
      人面鸟他们下来时已经清理过,途中零星几只,被吴邪点射击落。他开枪时很冷静,枪法也精准了很多。
      十多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地面。温泉裂口外搭了不少帐篷,颜色混杂,大约有三十顶。有人看见我们,喊了一声:“老板!”
      四面八方都动了。脚步声从各处响起,喊“老板”的人此起彼伏。他们簇拥着他,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吴邪围在中间。
      “叫张爷。”他在人群里回头看我,笑着说。

      “张爷!”“张爷好!”
      我点了点头。
      这些是吴邪的伙计,脸都很陌生,我一个也不认识。站姿整齐,跑步动作很干净,很多当过兵。他现在身边的人,不少。
      为首的叫了郎中来检查伤势,我看见胖子躺在帐篷里。我退了一步,没进去。
      吴邪挥了挥手,人群散开了。“你太久没出来了,”他说,“要不要也看看?”
      我摇头。
      心跳还有些慢,体温偏低,但很快会恢复。
      “怎么弄的?”我抬手,指腹轻触他的咽喉。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头侧过去一点,像是想躲,又忍住了。
      “意外,”吴邪语气含糊,“被暗算了,已经收拾干净了。”他抬了下下巴,冲后面喊了句:“坎肩。”
      一把黑金古刀递到我手上。很趁手,重量熟悉,似乎跟过我很久。但我不记得它丢在哪里。
      “瞎子带回来的,我就给捎上了。”他说,“旧东西,免得新世界太陌生。”
      “小哥,欢迎回来。”
      吴邪露出笑容,张开胳膊拥抱了我一下,很快就松了手。时间没有冲淡什么。
      我们去了后面一顶单独的帐篷,离营地比较远。四周很安静,帐篷隔得很独立。小桌上放着热饭,伙计刚端过来的。
      “吃点东西,恢复下体力,再下山。”他嘱咐。
      我接过饭盒,注意到吴邪吃得非常快,动作一刻也没有停。他夹菜时筷子握得有点紧,好几次都没有夹到。
      其实我不太需要休息,他更需要。但我还是闭上眼假寐,很快,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太疲惫了。
      下山的时候,风不大。雪面反射日光,落在身上是暖的。
      接近二道白河,人声渐多。路边的旅店换了招牌,外墙都翻新过。门前挂满了红灯笼,和从前不一样。那时他送我进山,现在,是回来。
      众人走进叫一家名叫长白松的旅店,胖子拉着我在席间坐下,说这是他们的大本营。
      吴邪去和伙计们打招呼,把带来的好酒一坛一坛地抬上来。院里摆了几十张桌子,铺着艳红的台布。越来越多的人拥进来,吵闹声盖过了雪地外的风声。
      人群里有几个熟面孔,有解雨臣。他冲我点了下头,我也回了一个。
      我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人员太密。但气氛很轻快,是属于他们的庆祝方式,能让人放松。
      吴邪站起身走到中央,手往下一压,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我人生的大事,终于了结了。努力了这么久,在座的各位都出过力,我吴邪谢谢大家,敬大伙儿一杯。”
      一片回应声此起彼伏,有人拍桌喊“老板好”,有人举杯“恭喜”,还有人笑着道:“再续前缘。”
      他举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满。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哽咽。
      “迎回小哥,值得再喝一个。”他仰头,不看我,把那杯也喝了。
      我默默饮酒。
      “第三杯,以后都平平安安,和气生财。”
      底下又一阵欢呼,吴邪挥了下手,几个伙计开始挨桌发烟,包红包。
      胖子坐在我旁边喊,小哥,你跑路十年,今儿非得把这欠下兄弟情义喝回来不可。他一向义气,我没拒绝。
      席上渐渐端上来很多东北的硬菜,又抬进来十几只烤全羊。我给吴邪夹了些菜,示意他先吃点,不要一味喝酒。他看了我一眼,有点诧异,但没说什么,很快吃完了。
      敬酒的人一波接一波,他应了几杯,脸开始泛红。我坐在他旁边,酒杯也没空过。
      一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外围的伙计们渐渐散了,陆续告辞离开。桌上只剩下他最信的一些。
      坎肩晃着身子凑上来,舌头已经发直了:“恭喜东家,寻回挚……挚……至交好友。”他偷眼看我,补了一句:“恭喜张爷,王者归来。”
      吴邪笑起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把他拍了个趔趄,然后灌下一杯。他面色绯红,眼睛有些迷离,醉意上来了。
      又有几人端着酒杯过来,我按着吴邪在椅子上坐稳,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和他们碰了。
      星星布满夜空的时候,酒桌才散。
      空坛子堆满了院落,胖子还能自己走,吴邪趴在桌上,没再起来。
      我只能把他背回房间。他毫不挣扎,整个身体是沉的,好像酒精让他卸下了所有伪装。他的脖子贴在我肩上,有些发热,呼吸里是淡淡的酒气。
      在床上灯光一照,才发现他的脸上满是泪痕。
      “我终于可以相信别人。”他喃喃道。

      吴邪醉了。他很少在我面前醉酒,总会维持着清醒和体面。
      信任对我而言,是一种逻辑判断。找全信息,剥去假象,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可对吴邪不是。他从不讳言自己的困惑,也不惧怕靠近别人。他相信,我会始终在他身边。只要抓住我,就能走出所有的谜团。
      我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转身离去。这样的信任,我再不能拥有。
      我拧了湿毛巾,擦掉他的泪痕和汗水。吴邪体温偏高,脉搏比平时快些。手腕没有肌肉的缓冲,压下去能摸到骨头边缘。他的呼吸声有些断续,像是什么东西阻塞在深处。这不是精力透支能解释的。一定是毒素反复侵蚀,深藏体内,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
      情况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关上窗。楼下院子里,解雨臣在接电话。我等他挂断,走下楼。
      他回头看到我,动作停了一下,随即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伙计离开。
      “有事?”他问。
      我沉默了几秒,“这十年,吴邪在做什么?”
      解雨臣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看向楼上的方向。
      “你想知道哪个部分?”他说,“他完成的,还是失去的?”
      “全部。”我淡淡道。
      “细节无可奉告。”解雨臣抬手按住眉心,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他才道:“你刚离开那几年,他在打听消息,清理盘口。长沙和杭州的势力,他都清理得很干净。”
      我没有作声,这在意料之中。
      “然后,他去了墨脱。”解雨臣顿了顿,道:“吴邪要查的事,没人拦得住。”
      墨脱,我的来路,他去过了。雪沫在廊下结成薄冰,寒意蔓延上来。
      长白山上他不肯回头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很可能会到来。
      “回来之后,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解雨臣看着我,“你可能还不知道,汪家没了。”
      风停了一瞬。
      我移开视线,看向雪地尽头。那片白太亮,即使在黑暗里也没有被湮没。
      “吴邪结束了一切。”解雨臣说。
      汪家,和我的家族一样,腐朽、庞大,不是一个人能撼动的。他也许遭人利用了,有人暗中推着他向前走。这太过凶险,本该是我的事,不该由吴邪来承受。
      一片默然。
      我点头向他表示感谢,转身便要离去。解雨臣却道:“等等,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在解雨臣的叙述中,吴邪展露出陌生的一面。那是2013年的时候,吴邪从墨脱回来已有半年。他给解雨臣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不认得自己了。”
      起初,解雨臣以为这是某种暗语,跟墨脱之行有关。但他见到吴邪之后,就否定了这个判断。
      房间里烟雾缭绕,桌子上都是烟头。吴邪坐在电脑前,神情非常忧虑。他说自己拍了一些东西,要解雨臣看一看。
      他当时的原话是,我做了一些不属于我的事。
      解雨臣原以为只有几段影像,但吴邪给他看的,是一个分类完备的硬盘。里面有四十多个小时的素材,全部是他自己,吃饭、走路、睡觉。没有任何特殊的内容,仅仅是日常琐事。
      文件夹按照日期时间命名,里头的内容还在不断增加。电脑没有联网。
      “你为什么要拍摄这些?”解雨臣奇怪道。
      吴邪没回答,只是叼着烟看着屏幕。后来解雨臣才知道,当时吴邪已经出了一些状况,有些时候记不起自己说过的话或者做过的事,需要外部提醒,才能拼凑出一段完整的记忆。
      他之所以给解雨臣打电话,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一个公园长椅上,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吴邪开始出现记忆断片。
      “他的作品不是毫无意义的。”解雨臣说,“我们确实从里头找到了敌人的影子。”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但已经不重要了。”
      我盯着他。
      “他怎么了?”
      解雨臣没有立刻回答,指腹摩挲着手机的边缘。风吹过屋檐,雪落在木柱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自我解离。”他说,“他的意识和身体开始分离,现实感断断续续。”
      我等他说下去。
      “我派过私人医生,但他拒绝诊治。”解雨臣垂下眼,“任何问题只讲一半,只说到能控制的程度。关键部分,他一个字不提。”
      吴邪成为了一个信息黑洞。他原本是最鲜活的。
      “比起找到自己,他更在意的是,找到监视者。”解雨臣道,“我的感觉。”
      我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他不想自救。”解雨臣说,“他只是要保证计划完成之前,不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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