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酱香饼 ...
-
别墅的日子像被拉长的糖丝,甜腻中裹挟着粘稠的压抑。
言承泽获得了有限度的自由,但无形的绳索依旧系在颈上,江宸的目光透过监控无处不在。
这天傍晚,江宸意外地回来得很早。他走进客厅时,言承泽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庭院,侧影在暖光下显得单薄而寂寥。
厨房里飘出晚餐的香气,是厨师正在准备的、一如既往精致却冰冷的佳肴。
江宸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打破了沉寂:“不合胃口?”
他注意到言承泽几乎没动午餐。
言承泽收回目光,眼神落在虚空处,声音很轻:“只是想起以前……和姐姐在学校后门吃的酱香饼。”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时候,攒一周的零花钱,买一张饼,她总是把有最多酱和肉末的地方撕给我。”
他顿了顿,仿佛沉入回忆,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饼很烫手,外面酥脆,里面软得能咬出牙印,酱汁是咸甜的,沾到脸上会被姐姐笑话……那是我们那时候,能抓住的、最实在的暖和味道。”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贫瘠却温暖的片段,在此刻被轻描淡写地提起。没有控诉,没有比较,却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具穿透力。
江宸准备松领带的动作顿住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言承泽平静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闷闷地发疼。他拥有的财富可以轻易买下整座城市的餐厅,却无法给予言承泽口中那区区一张饼所能带来的、“最实在的暖和味道”。
他害死的,不仅仅是言明姝,更是言承泽过去那段虽然清贫却充满温情的人生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
一种混合着愧疚、无力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心疼的情绪,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因这种陌生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生硬、干涩:
“……那是什么饼?”
言承泽似乎才从回忆中惊醒,缓缓转过头,看向江宸。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似乎纯然的不解,仿佛不明白江宸为何会对这种微不足道的食物感兴趣。
“酱香饼。”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很普通的路边小吃。江总应该没见过。”
江宸的沉默,是内心愧疚与无力的交织。他意识到自己财富的无力,也因言承泽姐弟曾经的相依为命而深受触动。
言承泽的回忆,则刻意凸显了与姐姐相依为命的深厚情感。他提及“唯一的依靠”,不仅是在陈述事实,更像是一把柔软的刀子,精准地刺向江宸心中最愧疚的地方。
这天夜里,江宸书房的灯亮到很晚。
第二天是周末。清晨,别墅里异常安静。言承泽按照习惯起床,却发现平时早已开始忙碌的佣人们似乎都放轻了动作。
他走到餐厅,惊讶地发现江宸居然在。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和面?
中岛台上显得有些混乱,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碗盆堆放,几颗洗好的小葱翠绿欲滴。
江宸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笨拙,他盯着面前那团似乎不太听话的面絮,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却化解不了他此刻与这厨房、与那团面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吴管家站在一旁,面色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言承泽停在餐厅入口,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江宸察觉到他,抬起头。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江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略显狼狈地移开了视线,语气硬邦邦地命令:
“过来。”
言承泽走过去,看着那团勉强成团,但显然离“劲道”还差十万八千里的面团,又看了看台子上那些虽然备齐,但用量显然不对的调料。
“江总这是……?”
“……试试。”江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耳根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他这辈子大概都没做过比这更脱离掌控、更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
言承泽沉默地看着他再次试图去揉捏那团面,动作僵硬而不得法。过了片刻,他忽然轻声开口,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极轻的叹息:
“水多了,面软了。要一点点加,手腕用力,像这样……”
他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清瘦但线条流畅的小臂,走上前,示意江宸让开。他没有去看江宸惊讶的眼神,而是专注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团糟糕的面絮,手指灵巧地嵌入其中,开始示范性地揉按、折叠。
他的动作自然而熟练,带着一种久违的、源自生活本身的韵律。
江宸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言承泽低垂的眉眼,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洁白的面粉间翻飞,看着那团在他手里无比桀骜的面絮,逐渐变得温顺、光滑。
空气中弥漫着面粉的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言承泽身上的清淡气息。
这一刻,厨房里没有了仇恨,没有了囚禁与被迫,只剩下两个人,围绕着一团面,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近乎荒谬却又意外平和的协作。
江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悄然蔓延。
他看着言承泽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然而,这短暂的平和,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美丽却脆弱。
言承泽一边揉着面,一边状似无意地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后来手艺越来越好,还自己琢磨加了点玉米粉,口感更香……她说,等以后攒够了钱,就盘个小店,专门做饼。不为赚多少钱,就想着,能让像我们以前一样的孩子,也能吃上口热乎的、便宜又管饱的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追忆往事的柔和。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那短暂的、虚假的温馨泡沫,将血淋淋的现实和无法弥补的遗憾,重新摊开在江宸面前。
江宸身体猛地一僵,刚刚泛起的那丝暖意瞬间冻结,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愧疚如同潮水,再次将他吞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汹涌,更加窒息。
他眼睁睁看着言承泽将揉好的面团盖上湿布醒发,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刚才那些话,只是随口提及的、与当下氛围毫不相干的闲谈。
言承泽洗净手,擦干,然后抬起眼,看向脸色苍白的江宸。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工作”后的例行公事般的询问:
“江总,接下来,要试试调酱吗?”
江宸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抽走灵魂的雕像。
阳光依旧明亮,厨房里弥漫着面粉和食材的原始香气。
但他只觉得,周身冰冷。
他以为自己在尝试靠近,在试图弥补。
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原地踏步,甚至,更深地陷进了名为“过去”的泥沼。
而言承泽,这个他强行留在身边的人,正用一种最温和、也最残酷的方式,无声地告诉他——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就像那张简单的酱香饼。
就像……那个会笑着把最好部分撕给弟弟的姐姐。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从来都不只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是一座,由他亲手堆砌的、名为“言明姝”的坟墓。
它永远在那里。
提醒着他的罪。
也阻隔着,他任何妄图靠近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