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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痂 ...

  •   纪深庭的病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两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平静。

      第三天清晨,谢海安是被一种压抑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闷咳声惊醒的。那声音被刻意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因无法完全抑制而显得更加撕扯。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冰凉的木地板透过脚心直抵神经。他透过门缝,看见纪深庭已经穿戴整齐。那件挺括的白色衬衫,此刻穿在他略显清瘦的身上,竟透出一种易碎感。他正微微俯身系着鞋带,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去了他不少气力,每一次轻微的咳嗽,都让他英挺的眉宇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哥……”谢海安推开门,声音带着睡眠蒙眬的沙哑,更多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担忧,“你病还没好利索。”

      纪深庭系鞋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视线仍停留在那双黑色的皮鞋上,只是喉结滚动,发出一个低沉而模糊的音节:“嗯。”过了两秒,才像是想起需要解释,补充道,“公司有急事。”

      “什么急事能比你的身体还重要?”谢海安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那里面裹挟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委屈、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心疼。他的眼前浮现出医院里纪深庭因发烧而潮红脆弱的脸,浮现出那张被他攥得发皱的体检报告单上,“胃溃疡”和“建议住院观察”那几个冰冷的铅字。那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纪深庭终于直起身。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仿佛承担着无形的重量。目光落在谢海安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像夜间的海,表面平静,底下却翻涌着谢海安永远无法窥探的暗流。里面有疲惫,有惯常的克制,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近乎温柔的东西,快得让谢海安以为是错觉。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有一个微小的趋向,似乎想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自然地揉一揉弟弟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那意图在空中悬停,凝滞,最终,那只手克制地、轻轻地落在了谢海安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那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带着室外的微凉,却又像带着某种滚烫的烙印。

      “没事。吃了药。”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像被砂纸磨过,“饭在锅里热着。你……”他顿了顿,那双总是深沉难辨的眼睛在谢海安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门。清晨微凉的风趁机涌入,卷走了他身上那一丝清冽又苦涩的气息。门“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关上,将他的背影和又一声被门板阻隔、显得愈发沉闷的咳嗽声,彻底隔绝在外。

      谢海安僵立在原地,肩膀上那短暂、克制、近乎礼貌的触碰,却像点燃了一片荒原,灼热的火势从接触点蔓延开来,烧得他皮肤发烫,心脏蜷缩。他总是这样,纪深庭。他给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似是而非的温暖,如同冬夜里划亮一根火柴,在你刚刚感受到那微光与暖意的瞬间,他又毫不犹豫地将其掐灭,迅速退回到那个安全、疏离、属于“哥哥”的界限之后。留下自己一个人,对着那瞬间的光亮和随之而来更浓重的黑暗,反复咀嚼那点掺着玻璃渣的甜,既沉溺又痛苦。

      接下来的几天是短暂的假期。不用上学的日子,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变得粘稠而缓慢,带着一种无所适从的重量。谢海安待在家里,只觉得这方空间前所未有地空荡。而纪深庭的存在感,恰恰因为他的缺席,而变得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声地充斥每一个角落——书房里那张他常坐的黑色皮质转椅,此刻空荡荡地对着窗口;卫生间里,剃须水留下的冷冽松木香,若有若无,成了某种残酷的提醒;客厅沙发上,他惯常坐的位置,皮质表面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微凹陷,谢海安甚至不敢去触碰,怕惊扰了那上面可能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

      假期的第二天下午,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终于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是周雯。

      电话那头,周雯的声音听起来比前几天稍微活泛了些,像是试图振作起来:“安安,出来吃饭吗?我快在家发霉了,外公外婆看的电视剧我都能背出台词了。”

      谢海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根逃离寂静的稻草:“好。想去哪儿?”他需要声音,需要热闹,需要任何能将他从对纪深庭无休止的、徒劳的惦念中暂时剥离出来的东西。

      “听说学校后门那条巷子,就是原来卖盗版碟那片,新开了家煲仔饭,名字挺土,叫‘旺记’,但好几个同学说味道很正,锅巴特别香。”周雯的语调里努力装出兴致勃勃。

      “行,就那儿。半小时后见。”

      半小时后,两人在那家名副其实“巷子深处”的小店里坐了下来。店面狭小逼仄,只摆得下五六张油腻腻的小方桌,墙壁被经年累月的烟火气熏得泛黄,上面贴着几张模糊的菜单。然而,这里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砂锅在火上咕嘟作响,米饭与油脂混合的焦香霸道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锅铲与砂锅碰撞发出刺啦刺啦令人愉悦的声响,穿着沾满油渍围裙的老板嗓门洪亮地招呼着客人。这是一种粗糙的、原始的、充满市井活力的温暖。

      周雯点了一份招牌腊味煲仔饭,谢海安要了窝蛋牛肉饭。等待的时间里,周雯捧着服务员递来的、杯沿带着缺口的免费茶水,小口啜饮着,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海安。

      “你哥……好点了吗?”他问得谨慎,像是怕触碰到什么。

      “嗯。”谢海安无意识地用指甲划着一次性筷子粗糙的塑料包装,发出细碎的声响,语气有些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怨气,“没好全就去上班了。说是公司有急事。”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在他眼里,大概没什么比工作更重要。”

      周雯轻轻叹了口气,雾气在一次性塑料杯口氤氲开:“深庭哥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了一瞬,像是透过眼前的烟火气看到了别的什么,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觉得,你们兄弟俩……其实挺像的。”

      谢海安划拉包装纸的动作猛地停住,抬起头,眼里带着诧异和一丝被看穿的不安:“哪里像?”他下意识地抗拒这种类比。

      “都不肯轻易示弱。”周雯笑了笑,那笑容里混杂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了然,以及深埋其下的、属于自己的苦涩,“都把最在意的东西,藏得死死的,捂得严严的,生怕被人看见,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谢海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意有所指,却又点到即止。

      谢海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失重般的悸动。仿佛内心最隐秘、最羞于启齿的角落,被好友用这种温和又残忍的方式,不经意地掀开了一角,暴露在这喧闹的市井灯光下。他狼狈地低下头,用力掰开一次性筷子,“咔吧”一声轻响,像是在掩饰什么:“谁跟他像了……他那么闷。”

      恰在这时,两份热气腾腾、滋滋作响的煲仔饭被端了上来,及时解救了他的窘迫。周雯的那份,油亮的腊肠和深红的腊肉铺了满满一层,透明的油脂渗入颗粒分明的米饭,边缘凝结着一圈诱人的、金灿灿的锅巴。他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混合着肉汁和锅巴的米饭塞进嘴里,立刻被烫得倒抽冷气,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眼睛却满足地、幸福地眯了起来,像只终于偷到腥的猫。

      “好吃!真的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赞叹,声音里带着真实的、久违的愉悦。

      谢海安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显得有了些生气的脸颊,看着他那双因为满足而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心里那团关于纪深庭的、乱麻般的烦闷与担忧,似乎被这简单的快乐冲淡了些许。他也低下头,舀起一勺混合着滑嫩牛肉和金黄蛋液的米饭送入口中。米粒饱满,吸收了肉汁的精华,锅巴焦香酥脆,温暖的踏实感从味蕾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吧?”谢海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宠溺,“就知道你会喜欢。”他知道周雯喜欢这些味道浓郁、带着锅气的东西,这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清淡的、代表着“照顾”和“孤独”的家常菜。

      周雯用力地点头,像个终于得到渴望已久糖果的孩子。他吃得很快,却很专注,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满足和陪伴,连同这食物的香气一起,牢牢地、贪婪地刻进记忆里,用以对抗那些无人知晓的、冰冷的长夜。谢海安安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周雯的父母还在的时候。那是一个周末,他们两家一起去新开的肯德基,周雯也是像现在这样,手里举着沾满番茄酱的薯条,吃得满手是油,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冰淇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笑声清脆、响亮,没有任何阴霾。

      那时候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金晃晃的,好像真的比现在要明亮、温暖得多。那种毫无保留的幸福,如今想来,竟像上辈子的事一样遥远。

      吃完饭,天色尚早,夕阳给灰扑扑的巷子涂上了一层暖橙色的滤镜。两人沿着熟悉的、坑洼不平的街道慢慢往回走。假期里的街道比平时多了些闲散的气息,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追逐打闹,路边的小摊贩吆喝着,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懒洋洋的、属于假期的愉悦。

      走着走着,周雯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声说:“安安,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谢海安怔住,脚步下意识地放缓,几乎是脱口而出:“羡慕我什么?”他有什么可羡慕的?是羡慕他那个名义上完整、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充斥着无声硝烟和偶尔爆发的尖锐争吵的家?还是羡慕他有一个日夜相对、呼吸可闻,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冰墙,连多关心一句都要小心翼翼斟酌分寸的哥哥?

      周雯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某个晃动的招牌上,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随时会散掉:“羡慕你……无论怎么样,家里总还有个人在。”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深庭哥虽然话少,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在乎你。那种在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比如那沉默递来的、用毛巾仔细包好的冰袋。比如那落在肩膀上、克制却带着温度的手。比如那锅里永远会留着的、热着的饭菜。这些细碎的、沉默的细节,构成了一个坚硬的、存在的壳,将谢海安包裹其中。而他周雯,什么都没有。他的世界,在十岁那年,就已经彻底塌陷了,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头的、寒冷的废墟。

      谢海安沉默了。他听懂了周雯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孤独。他知道周雯指的是什么。那是横亘在周雯生命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谷,是十岁那年,那场突如其来的、血腥而荒谬的、彻底将他的人生轨迹砸得粉碎的变故。

      那是一个和今天一样,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秋日午后。阳光很好,带着一种澄澈的、金黄色的透明度,透过行道树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十岁的周雯,背着小画板,从少年宫蹦蹦跳跳地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被老师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优”、还写了“色彩感觉很好”评语的画。画上是想象中一家三口去海边度假的场景,蓝色的海,金色的沙滩,爸爸妈妈牵着他的手,每个人都笑得像太阳。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想第一时间把画举到妈妈眼前,想看到她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温暖的笑容,想听她用那种温柔的、带着花香一样的声音说:“我们雯雯真棒!”

      他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熟练地打开了家门。嘴里欢快地喊着:“妈妈!我回来了!你看我的画!”

      客厅里异常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传来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回应,也没有电视里播放的、她爱看的连续剧的声音。一种本能的、模糊的不安,像细小的虫子,开始在他心里钻。他换了拖鞋,柔软的鞋底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往里走,发现妈妈卧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窄的缝。

      他伸出小手,推开了那扇门。

      午后的阳光,正是最烈的时候,毫无遮挡地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明晃晃地照满了整个房间,灰尘在光柱里疯狂舞动。妈妈躺在床上,盖着那床她最喜欢的、印着淡紫色小花的被子,像是睡着了,面容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详。只是她的脸色,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白得像博物馆里看到的石膏像。

      她的床头柜上,放着好几个小小的、白色的药瓶,瓶盖都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妈妈?”小周雯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妈妈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触手是一片冰凉,一种僵硬的、毫无生气的冰凉,和他想象中妈妈温暖柔软的怀抱完全不同。他心里的不安迅速扩大,变成了恐慌,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颤抖着:“妈妈,你怎么了?你醒醒……你看我的画,老师表扬我了……”

      他用力地摇晃着她的手臂,一遍遍地喊着“妈妈”,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绝望。可是,那个总是会温柔回应他的人,此刻却紧闭着双眼,无论他如何哭喊,如何摇晃,都没有再睁开眼看他一下,没有再用那双温暖的手,擦去他的眼泪。

      那一天,十岁的周雯,第一次直面了“死亡”那庞大、冰冷、沉默的阴影。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永恒的、不可逆转的失去。但他懵懂地知道,那个会在他睡前温柔哼着歌、会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眠握着他的手、会在他额头上印下带着馨香晚安吻的妈妈,再也不会对他微笑,再也不会用那双盛满爱意的眼睛看着他了。

      母亲的葬礼上,他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的西服套装,像个被摆弄的木偶,茫然地看着穿着黑衣服的大人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不时发出压抑的哭泣。他听到一些模糊的、破碎的词语,像冰冷的碎片,扎进他懵懂的意识里——“长期出轨”、“抑郁症”、“安眠药”、“攒了太久”……这些词语,和他记忆中恩爱的父母形象,和他那个温暖的家,格格不入,拼凑出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丑陋而残酷的真相。

      母亲下葬后,泥土的气息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另一场更加荒诞、更加血腥的悲剧,再次降临。父亲在一次深夜归家的途中,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昏暗巷口,被一个素不相识的、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的男人,用一把水果刀,精准地刺穿了心脏。据说,过程极快,父亲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就倒在了冰冷的、污水横流的地面上。

      凶手很快被抓住了,是一个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嘴里念念有词的男人。法律程序走得很快,精神鉴定的结果,像一道冰冷的赦令。最终,法院的判决书上,只有一句公式化的、轻飘飘的“责令家属严加看管”。凶手的家属,是一对年迈的、同样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不堪的农民,他们甚至拿不出一分钱赔偿。最终,由政府象征性地、如同施舍般给予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抚恤金,此事,便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再无任何回响,迅速被遗忘。

      十岁的周雯,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失去了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一个死于内心无法言说、最终吞噬一切的绝望;一个死于毫无缘由、荒诞至极的无妄暴力。他从一个被爱意和安全感密密包裹的孩子,瞬间坠入深渊,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无依无靠的孤儿。

      后来,他被闻讯赶来的、住在乡下年迈的外公外婆接走。两位老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脸庞被岁月的风霜刻满了沟壑,他们对于女儿女婿的骤然离世,除了悲痛欲绝,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对于这个突然到来的、沉默寡言的外孙,他们那质朴而粗糙的爱,更多地体现在保证他吃饱、穿暖、有学上。至于他内心那片巨大的、呼啸着穿堂风的废墟,他们无力,也无从去填补和修缮。他们是爱他的,但那种爱,是沉默的,是带着距离的,是一种近乎“放养”的、任其自然生长的状态。

      周雯就是在这样一片情感的荒漠里,独自一人,艰难地、沉默地长大了。他学会了把所有的悲伤、恐惧和不安,深深地、深深地埋藏起来,用一层看似没心没肺、阳光开朗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掩盖住内心的空洞与荒芜。他比任何人都渴望爱,渴望那种毫无保留的、紧密的联结与温暖,可他又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所以,在每一段关系里,他总是显得那么卑微,那么用力,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死死抓住每一份可能得到的温暖,比如对那个虚情假意的季驯,比如对身边这个唯一知根知底、见证了他所有不堪与脆弱、却始终不曾离弃的发小——谢海安。

      谢海安没有看周雯,他甚至没有放缓脚步,只是默默地、坚定地和他并肩走着,用自己的存在,构成一道无声的屏障,隔开那些可能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太了解周雯了,了解他此刻不需要任何空洞的、苍白的安慰。那些深刻的伤痕,早已在岁月的覆盖下,结成了坚硬的、与血肉长在一起的痂,成为了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无法剥离,只能共存。

      他只是伸出手,手臂绕过周雯的后颈,用力地、紧紧地揽住他略显单薄的肩膀,将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这是一个短暂却充满力量的拥抱,随即,他很快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哥俩好之间一个随意的玩笑。

      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本身,比任何精心编织的安慰辞藻,都更具力量。它无声地诉说着:我在。我懂。我陪你。

      周雯的眼眶在那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鼻尖涌上强烈的酸涩。但他迅速低下头,用额前细碎的刘海遮住了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那片冰冷的深海。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已经熟练地挂上了那种惯有的、略带腼腆和依赖的笑容,只是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微红:“走吧,去你家打游戏。我今天状态超好,一定要一雪前耻,赢你!”

      “呵,”谢海安嗤笑一声,默契地接住了他递过来的台阶,用惯常的、带着点嫌弃的语气回道,“菜就多练,别找借口。待会儿输了可别又耍赖。”

      回到那个对于谢海安而言,每一个空气分子都仿佛浸透着纪深庭气息的家,周雯似乎也自在了许多,像是回到了某个可以暂时卸下伪装的安全港。两人脱了鞋,直接窝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连接好游戏手柄,屏幕上立刻光影闪烁,刀光剑影,厮杀声与游戏背景音效交织,充满了整个空间。

      “谢海安你偷袭!要不要脸!”
      “兵不厌诈懂不懂?菜就多练!”
      “啊啊啊!我的大招!我不服!再来一局!这局我一定赢你!”

      少年人充满活力的吵闹声,暂时驱散了屋子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慌的寂静,也冲淡了方才归途上,那段沉重往事所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仿佛只有这样喧闹着,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几局激烈的游戏过后,窗外天色已然彻底暗沉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点缀着几颗寂寥的星子。谢海安起身去厨房倒水,目光习惯性地瞥向放在流理台上的手机——屏幕漆黑,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砖。没有任何未读消息,没有那个特定的名字亮起。他盯着那片令人失望的黑暗,心里那个因为周雯的到来而被暂时填满的角落,又开始一点点地塌陷,变得空落落的。明明知道哥哥在工作,有他自己的生活和责任;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打扰他,去质问他为何不联系;可那种被遗忘、被排除在他的世界和心事之外的无力感,还是像无数细密冰冷的针,绵绵不断地刺穿着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酸楚。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门口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然后轻轻转动的声音。

      “咔哒。”

      极其轻微的一声,落在谢海安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几乎是瞬间就从厨房弹射出去,像一颗被投石器抛出的石子,精准地落在了玄关处。他的眼神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极度期盼与不安的光芒。

      门被推开。纪深庭带着一身室外夜色的寒凉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入骨的倦容,比早上出门时更加苍白,嘴唇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干了精力。他看到如同被钉在玄关、眼神灼灼的谢海安,以及闻声从客厅地毯上探出半个身子、脸上还带着游戏激战后的红晕的周雯,似乎愣了一下,脚步有片刻的停滞。

      “深庭哥。”周雯放下手柄,乖巧地打招呼,声音里还带着未平息的游戏兴奋。

      “嗯。”纪深庭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声音比早上更加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他脱下黑色的呢子大衣,动作比平时迟缓许多,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重感。

      谢海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同时,一股熟悉的、清冽中夹杂着一丝苦涩烟草和浓郁咖啡的气息,随着他脱外套的动作,扑面而来。这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谢海安心底所有担忧的闸门。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那些在心底盘旋了一整天的问题,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来——你吃饭了吗?胃还疼不疼?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为什么不能好好爱惜自己?

      可是,所有汹涌的、饱含情感的询问,在撞上纪深庭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疲惫与疏离的眼睛时,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冰墙,瞬间被冻结,粉碎,哽在他的喉咙深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最终,千言万语,只压缩成一句干巴巴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哥,你回来了。”

      “嗯。”纪深庭又应了一声,目光在他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某种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最终,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化作了一片更深的沉默。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谢海安,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背影。

      “你们玩。”他的声音从背影传来,没有任何波澜,“我有点累。”

      房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带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再次将谢海安与他渴望靠近的那个世界,彻底、决绝地隔绝开来。

      谢海安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塑。刚才因为哥哥归来而骤然在心头炸开的、那微小而璀璨的雀跃烟花,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呛人的硝烟,弥漫在他整个胸腔,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失落和深深的无力感。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凉的。

      周雯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安静地站在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感同身受的理解与无声的安慰:“安安……”他只唤了一声名字,便不再多说。有些伤口,语言是苍白的。

      谢海安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从一场冰冷的梦魇中拽回现实。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勉强,比哭还要难看几分。“没事。”他声音干涩,重复道,“我们……还继续吗?”他像是在问周雯,更像是在问自己。

      接下来的游戏,谢海安操作得漏洞百出,魂不守舍,屏幕上他操控的角色一次次毫无意义地冲向敌阵,然后迅速“死亡”。周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但他什么也没说,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配合地玩着,直到晚上九点多,才主动起身告辞。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不然外婆该担心了。”

      送走周雯,关上家门,屋子里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仿佛也被抽走了,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纪深庭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透出,大概是真的累极了,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被打扰,已然睡下。

      谢海安没有开灯,他独自一人蜷缩在客厅沙发那个纪深庭常坐的位置旁边,将自己沉入这片浓稠的、令人心安的黑暗里。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如同囚笼栏杆般的光影。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臂弯形成的狭窄空间里。空气中,似乎还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一丝属于纪深庭的、混合着淡淡烟草、苦涩咖啡和疲惫冷冽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安心,也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这是毒药,也是他唯一的解药。

      他想起周雯在煲仔饭店里,那句看似随意,却精准刺中他要害的话——“都把最在意的东西,藏得死死的,捂得严严的,生怕被人看见,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是啊,他藏得很好。好到连自己有时候都快要相信,那只是一份深厚的、依赖的兄弟之情。他把那份不该存在的、炽热到烫伤自己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小心翼翼地折叠,压缩,藏匿在每一个故作轻松的笑闹背后,藏在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关心之下,藏在每一个不敢停留超过三秒的、贪婪又怯懦的目光里。他把它锁在心底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那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的地方。

      他怕。怕得浑身发抖。怕一旦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被捅破,眼前这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会瞬间分崩离析。怕看到纪深庭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出现他最恐惧看到的情绪——震惊,厌恶,鄙夷,或者,更残忍的,是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带着划清界限的怜悯。

      那会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那么纪深庭呢?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之后,那沉默坚硬的外壳之下,又在隐藏着什么?是隐藏着他作为“哥哥”和“临时家长”所必须承担的工作压力与生活重负?是隐藏着他那不肯言说、独自忍耐的身体病痛?还是……还是在隐藏着某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去正视的,关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的、那些超出了常伦与界限的、晦暗不明的情愫?

      谢海安不敢再往下想。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罔顾人伦的罪恶感和令人晕眩的诱惑力。它像潘多拉的魔盒,他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知道,这份无法宣之于口、不见天日的暗恋,像一颗被命运恶意种下的、带着剧毒的种子,在他心底那片最肥沃的绝望土壤里,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疯狂滋长。它长出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刺,紧紧缠绕住他鲜活跳动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藤蔓上的尖刺,带来一阵阵密集的、甜蜜的刺痛和酸涩的窒息感。他渴望靠近那温暖的光源,却又被那光芒可能带来的灼伤吓得步步后退。

      他渴望拥抱,却只能拥抱自己的影子。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屋外是遥远而模糊的城市轰鸣,屋内是无声的、凌迟般的自我煎熬。两扇紧闭的房门,两个独立的空间,两颗迷失在各自命运迷宫中、带着伤痕的心,隔着一堵薄薄的、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墙壁,各自承载着不为人知的重量,在黑暗中,沉默地对抗着那份几乎要将彼此吞噬的、名为“爱”的绝望。

      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而对谢海安来说,他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早已在那日复一日的仰望与克制中,被消磨殆尽。他只能像一株渴望阳光的苔藓,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望着那个近在咫尺、光芒万丈的背影,任凭内心那无法见光的爱意与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藤蔓般无声地、疯狂地交织、生长,最终,将他彻底缠绕,吞没,直至窒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旧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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