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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极夜与季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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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欧的冬天彻底降临,白昼被压缩到只剩下短短几个小时的灰蒙。
湖面封冻,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周砚礼的木屋仿佛成了冰雪世界中的一个孤点,与世隔绝。
极夜带来了更深的寂静,也放大了内心的回响。
周砚礼的作息变得愈发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刻板。清晨在黑暗中醒来,借着昏黄的灯光阅读那些艰涩的哲学或历史著作,试图用他人的思想填充自己空洞的内心。
午后,无论风雪多大,他都会穿上厚重的防寒服,去湖面上行走。
脚下是冻得坚实的冰层,头顶是低垂的、仿佛触手可及的铅灰色云层,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平静,反而更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身体的疲惫和环境的严酷,让他可以暂时忽略精神上的剧痛。
他开始记录,不是日记,而是一些零碎的、毫无逻辑的思绪片段,写在随手找到的纸片上,然后扔进壁炉里,看着它们被火焰吞噬。
「他怕冷。这里的冬天,他一定受不了。」
「物归原主……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如果当时,我选择站在他那边,对抗整个世界……」
火焰跳跃着,将那些充满悔恨与无力的字句化为灰烬。他知道,这些假设毫无意义,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演练。
每一个夜晚,在壁炉前,他都在进行着这样无声的、自我凌迟的审判。
礼轻松每周会通过卫星电话汇报一次情况,语气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周砚礼的回应很简短,大多是“知道了”、““你处理就好”。
直到有一次,礼轻松提到,宴宁愿和白月儿似乎打算在年底订婚。
周砚礼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替我恭喜她们。”
挂断电话后,他在结着冰霜的窗前站了很久。身边的人都在向前走,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只有他,被永远地困在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以及不久前那个决裂的黄昏。
他低头,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倒影,忽然觉得陌生。这个被愧疚和痛苦掏空了灵魂的男人,真的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周砚礼吗?
与此同时,南方的艺术村正沐浴在湿润温暖的季风里。
楚惊鸿的生活被全新的色彩和声音填满。他的创作进入了爆发期,那些融合了东西方元素、带着个人痛苦与蜕变痕迹的作品,开始引起驻留项目导师和其他艺术家的关注。
他不再局限于绘画,开始尝试小型装置艺术。
他用收集来的废弃咖啡渣、茶渣、以及艺术村周围的植物纤维,混合着当地的红色黏土,塑造出一些抽象而充满生命张力的形态
。那些作品,带着一种破碎后又重组的坚韧,一种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宁静力量。
他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皮肤被南方的阳光镀上了一层健康的浅蜜色,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份沉重的阴霾消散了许多,眼神变得沉静而专注。
他开始习惯在清晨的鸟鸣中作画,在午后的蝉声里阅读,在夜晚与其他艺术家围坐在院子里,喝着当地酿造的米酒,听着不同口音的故事。
他依然会想起周砚礼,但不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更像是一种遥远的、模糊的怅惘,如同隔着毛玻璃看一场旧电影。
他开始能够相对客观地回顾那段关系,审视自己的问题——过于沉浸在创伤中,忽略了对方的不安;过于追求独立,却忘记了沟通的重要性。
当然,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在于周家那令人窒息的掌控和冷酷的“权衡”。但这并不代表他自己毫无责任。
一天,他收到了宴宁愿和白月儿寄来的订婚请柬,附信中还提到了周砚礼的近况,说他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状态似乎很不好。
楚惊鸿拿着那张精致的请柬,站在工作室的窗边,望着窗外摇曳的芭蕉叶,久久沉默。他知道宴宁愿是故意的,是想让他知道周砚礼的消息。
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有担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抽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们都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路,像两条已经分开的河流,各自奔向不同的海域。
他给宴宁愿回了信,真诚地祝福她们,并附上了一幅他为她们创作的画——两株相互依偎却又各自挺拔的植物,根系紧密交织,枝叶却伸向不同的天空,背景是温暖而明亮的色彩。对于周砚礼,他只字未提。
有些关心,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驻留项目临近尾声,组委会提议为几位表现突出的艺术家举办一场联合展览。
楚惊鸿的作品也在其中。他开始全力投入布展工作,与策展人沟通,调整灯光,撰写作品阐述。
在撰写阐述时,他回顾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心路历程,回顾了那些在痛苦中诞生、在探索中成型的作品。他写道:
“……艺术于我,曾是一种逃避,后来成为一种寄托,如今,它更像是一种对话。
与过去的自己对话,与失去的对话,也与未知的未来对话。我们无法选择命运降临的创伤,但可以选择如何带着伤痕继续行走。破碎之处,或许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写下这些文字时,他的内心是平静的。他仿佛看到那个蜷缩在浮云坊二楼、被黑暗吞噬的自己,正慢慢地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虽然满身伤痕,眼神却不再迷茫。
南方的季风,带着海洋的湿润和植物的生机,吹拂着他。它没有北国风雪那般酷烈,却以一种温柔而持久的力量,潜移默化地滋养着、修复着一颗破碎的心。
他在这里,似乎真的找到了某种内心的支点,一种不依赖于任何人、任何过往的、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展览开幕那天,楚惊鸿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站在自己的作品前,从容地向来宾介绍着他的创作理念。他的眼神清澈,语气平和,身上散发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温润与坚定。
有人问他,这些作品是否与某段个人经历有关。
他微微笑了笑,没有回避,也没有深入,只是坦然道:“所有的创作,都源于生活。重要的是,我们最终选择如何诠释它。”
那一刻,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气质沉静的艺术家,曾在不久前,经历过怎样一场几乎将他摧毁的情感风暴。
极夜与季风,一个用严寒考验着生命的韧性,一个用温暖催生着新的希望。
他们在各自截然不同的季节里,以各自的方式,艰难地学习着如何与过去和解,如何独自一人,继续这漫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