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窥牖 ...
-
示弱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真正的猎人,在收起獠牙时,目光从未离开过猎物。他需要看清的,不仅是敌人的轮廓,更是这方天地的运行规则。
---
禾雀端来的是一碗几乎不见米粒的稀粥,一碟黑黢黢的咸菜。
沈观颐沉默地吃完,体内终于积蓄起一丝微弱的热力。他没有再躺下,而是示意禾雀扶他到窗边的旧木椅坐下。
窗户开了一道缝,清冷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屋内的药味。透过缝隙,他能看到一方狭小的院落,墙角生着青苔,几株半枯的植株无精打采地立着。远处,偶尔有仆役低头匆匆走过的身影,规矩而沉默。
这就是他目前所能接触的全部世界。
“禾雀,”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平稳了许多,“我病这些时日,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禾雀正收拾碗筷,闻言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回三哥儿,没什么……就是前些天,大老爷从州府回来了,听说带回来好几车年货,比往年都丰盛呢。夫人忙着清点,各房都盼着份例……”
她絮絮叨叨,说的多是后宅琐碎,谁和谁拌了嘴,哪个管事妈妈又克扣了月钱。
沈观颐静静听着,并不打断。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如同散乱的拼图碎片。他需要它们。
从禾雀零星的描述中,沈家的轮廓逐渐清晰:家主沈伯康(祖父)年事已高,渐少理事;嫡长子沈文彬(父亲)常年在州府打理核心产业;嫡母周氏手握内宅大权与部分田庄、铺面的管理权;其下还有二叔、三叔各管一摊,彼此间并非铁板一块,暗流涌动。
而他这个三房庶子,便是这暗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还有,听说城里‘福润昌’米行的东家前日来拜会过大老爷,好像是为了明年漕粮采买的事,谈得不太痛快。”禾雀努力搜刮着听来的消息。
沈观颐目光微动。“福润昌”……记忆中,这是沈家生意上的老对头之一。漕粮采买,涉及官府,利润丰厚,竞争自然也激烈。
这是一个信号。家族的外部压力并不小。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争执声。
“……凭什么克扣我们的炭火?这大冷天的,三哥儿还病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是负责浆洗的小丫鬟春桃。
“嚷嚷什么?府里开销大,各处都要俭省!三哥儿份例本就如此,再闹,连这些都没有!”一个粗哑的男声不耐烦地呵斥,像是外院的杂役管事。
禾雀脸色一白,紧张地看向沈观颐。
沈观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钱妈妈刚走,克扣便至。这不是巧合。是周氏的进一步试探?还是底下人惯常的跟红顶白?
他需要判断这行为的性质。
“禾雀,”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去告诉外面,炭火我们收下了。再多问一句,我的药,今日可曾煎上?”
禾雀虽不解,还是依言出去。片刻后回来,低声道:“炭火拿回来了,量少了一半,尽是烟炭。药……药房那边说,今日药材未齐,让……让哥儿再等等。”
沈观颐闭了闭眼。
不是周氏的直接指令。若是她授意,不会用“药材未齐”这种拙劣的借口,她会做得更体面,更让人抓不住错处。这更像是底下人揣摩上意,自作主张的刁难。
风险等级,下调一等。
但麻烦,依旧是麻烦。
---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似乎要下雪。
沈观颐靠在椅上,假寐养神。禾雀守在门外,不敢远离。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带着几分犹豫。
“禾雀妹妹,三哥儿可歇下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沈观颐眼皮未抬,听出这是嫡母周氏身边另一个大丫鬟,名唤“锦书”,与钱妈妈的冷硬不同,她向来以心思细密、待人周全著称。她来,往往代表着周氏另一种态度的传达。
禾雀连忙应声:“锦书姐姐,三哥儿刚吃了药,正歇着呢。”
“那我便不打扰了。”锦书声音轻柔,“夫人惦记三哥儿身子,让我送些上好的银霜炭来,说是烟少耐烧,适合病人用。还有些精细点心,给三哥儿垫垫饥。”
东西被轻轻放在门口。
“夫人还说,”锦书的声音压低了些,确保屋内若能听见,便恰好能听清,“哥儿病中无聊,若是精神好些,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夫人记得哥儿生母留下些书籍纸墨,莫要荒废了。”
说完,脚步声便远去了。
禾雀将东西拿进来,果然是一筐银亮的优质炭块和两碟精致的糕点。与上午那半筐烟炭对比鲜明。
沈观颐缓缓睁开眼,看着那筐银霜炭,目光深沉。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不,更准确地说,是划下道来。
周氏通过锦书传达了几层意思:
首先,我能掌控你的生存资源(炭火、饮食),能给予,也能收回。
其次,我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知道你收了烟炭,知道你需要什么)。
然后,我允许你“看书写字”,这是庶子本分内的“上进”之路,但前提是,你要安于“庶子”的本分,不要妄想不该你想的东西(比如生母的嫁妆,或者更出格的事)。
最后,那句“莫要荒废了”,既是提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你拥有的那点东西,最好用在“正途”上。
恩威并施,界限分明。
这位嫡母,果然不是简单人物。她并非一味狠毒,而是将后宅管理视为一门艺术,精准地拿捏着每个人的命脉,将其控制在对自己最有利的轨道上。
沈观颐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示弱,已经达到了初步效果,引起了对方的警惕和“管理”的意图。但若一味示弱,只会被当成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最终被啃噬殆尽。
他需要展现出一定的“价值”,一种在周氏划定的“安全范围”内,却能让她觉得“有用”的价值。
这个价值,不能是直接的威胁,也不能是过于扎眼的才华。
它必须微小,却关键。
---
接下来的两日,沈观颐表现得异常安分。
他按时喝药,静心休养,体力逐渐恢复。大部分时间,他要么在窗前看书(生母留下的几本启蒙典籍和杂记),要么就让禾雀找来一些旧的账本、货单翻看,美其名曰“识字辨数”。
禾雀不识字,只当哥儿病中无聊。
但沈观颐看的,并非书本内容,而是那些夹在书页里、写在账本空白处的零星记录,以及货单上的往来名目、数字。他在通过这些碎片,拼凑沈家生意更具体的图景。
他发现,沈家主要经营布匹、粮食和部分山货。生意看似铺得挺开,但管理方式颇为粗放。账目记录混乱,各地田庄、铺面的产出和效益差异极大。而且,从一些陈年旧账的勾抹痕迹来看,似乎存在不少呆账、坏账。
尤其是在与“福润昌”米行的竞争上,沈家近年来似乎处于下风,丢失了不少官府采购的订单。
这或许……是一个切入点。
一个既能展现能力,又不至于过度触动周氏神经的切入点。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信息“自然而然”传递到周氏耳中的方式。
这日傍晚,钱妈妈再次前来,依旧是例行公事般的探视,语气不冷不热。
沈观颐在她即将离开时,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轻声道:“这天气阴沉,怕是又要下雪。听闻北边几个庄子的陈粮,因今秋漕运拥堵,至今还未找到妥当的买家,堆在仓里,既要防潮防鼠,还要担心市价下跌……母亲掌管偌大家业,真是辛劳。”
钱妈妈的脚步顿住了。
北边庄子的陈粮,确实是周氏近日一桩烦心事。因为与“福润昌”竞争漕粮资格失利,这批原本预备供给官仓的粮食被卡住了,另寻销路谈何容易。这事,府里知道的人不多,更不是一个卧病在床的庶子该关心、能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的?
钱妈妈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沈观颐。
沈观颐却已收回目光,低头咳嗽起来,脸上带着病弱的疲惫,仿佛刚才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
但他知道,钩子,已经抛出去了。
他透露了两个信息:他知道这件麻烦事;他或许有解决这件事的“思路”。
他不需要给出具体方案,那样太刻意,太危险。他只需要留下一个引子,让周氏自己去想,去琢磨。
对于一个精明的管理者而言,一个可能带来解决方案的“工具”,其价值,远大于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废物”。
钱妈妈深深看了他片刻,没有追问,转身快步离去,背影比来时多了几分急促。
沈观颐看着她消失在院门口,缓缓靠回椅背。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然飘落。
寒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