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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试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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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雪沫子变成了细密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院落。禾雀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驱不散屋内的寒意,也照不亮沈观颐深沉的眼底。
钱妈妈离去时的神情,他看得分明。那不仅仅是惊疑,更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他知道,自己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深潭。接下来,要么是潭水将石子无声吞没,要么,就是激起涟漪。
他并不急于看到结果。耐心,是猎人与棋手最基本的素养。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炭火足量,饮食如常,汤药也准时送来。仿佛那日的交锋从未发生。但沈观颐能感觉到,这平静之下,某种关注正变得更加集中。连禾雀都察觉到,偶尔路过院外的仆役,目光会似有若无地扫向屋内。
他依旧每日看书,看账,偶尔向禾雀问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关于田庄的收成,铺面的人流,甚至佃户的闲谈。他在完善他脑中的地图,寻找那最合适的支点。
第三日午后,雪停了。钱妈妈再次出现,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但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居高临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三哥儿,”她站在门口,并未进屋,“夫人说了,北庄的陈粮确是桩烦心事。哥儿既然有心,不知可有闲暇,随老奴去库房看看历年与‘福润昌’竞买漕粮的旧档?或许能看出些门道。”
这不是请求,是考题。周氏没有直接问他有何高见,而是给了他一个接触核心麻烦的机会。看他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只会夸夸其谈。
沈观颐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目光平静。“有劳妈妈带路。”
他没有丝毫犹豫。机会来了,就要抓住。
家族的账房库房设在主院一侧的独立院落,由周氏信重的老账房掌管。一路上,遇到的仆役纷纷向钱妈妈行礼,看向沈观颐的目光则充满了好奇与惊异。一个久病初愈的庶子,竟被带来这里?
库房里充斥着陈年纸墨和淡淡防虫草药的气味。钱妈妈与老账房低语几句,对方看了沈观颐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搬出了几大摞厚厚的账册与文书卷宗。
“相关的大抵都在这里了。”钱妈妈示意了一下。
沈观颐没有说话,走到案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繁复的名目,夹杂着潦草的批注。他看得极快,一页,两页,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卷。
钱妈妈和老账房在一旁看着,起初还带着审视,渐渐地,眼神变了。
他的阅读速度太快了,快得不似常人。而且,他并非漫无目的地翻看,手指偶尔会在某个数字或名目上短暂停留,眼神专注,似乎在瞬间进行着复杂的心算与关联。那神态,不像一个少年在读书,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在检视自己熟悉的工具。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房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沈观颐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终于,他放下了最后一卷文书,抬起头,目光清亮,看向钱妈妈。
“妈妈,”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问题不在于‘福润昌’出价多高,而在于我家的成本核算不清,且运输损耗远超同行。”
他拿起其中一本账册,指向几处被朱笔圈改过的地方。
“请看这里,田庄上报的粮食品级与运至州府验收的品级,时有出入,这其中的损耗,颇为蹊跷。再看运输,我家常年雇佣的‘顺风’船队,报价看似公允,但其船只老旧,航速慢,漕运关口打点费用却年年增高,隐形成本早已吞噬了明面上的利润。”
他又拿起另一卷,“反观‘福润昌’,他们三年前便与新兴的‘迅捷’船行合作,船只新,管理严,损耗低。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他们似乎打通了漕运衙门某位关键书吏的关系,在验粮、通关环节,总能快人一步,节省大量时间和隐形成本。”
老账房听得目瞪口呆,这些细节,散落在浩如烟海的账目里,他经年累月也未必能理得如此清晰。钱妈妈更是心头巨震,沈观颐指出的,不仅仅是表面问题,更是沈家生意体系中的沉疴旧疾!
“所以,”沈观颐总结道,语气平淡,“与其和‘福润昌’在明面上血拼价格,不如先整顿内部,厘清成本,严控损耗。同时,或更换船队,或效仿对手,设法打通关键环节。此消彼长,方有胜算。”
他看向钱妈妈,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
“当然,这只是观颐一点浅见。具体如何行事,还需母亲定夺。”
钱妈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她深深看了沈观颐一眼,这一刻,她彻底明白,眼前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哥儿……高见。”她干涩地说,“老奴定当一字不差,回禀夫人。”
她知道,这份“考卷”,沈观颐不仅答了,还答得远超预期。夫人听到这些,会作何想?她几乎可以预见,这沈家后宅,乃至整个沈家的天,恐怕都要因为这位三哥儿,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