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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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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霁,清冷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墨锭研磨开后特有的松烟气息,混杂着角落里银霜炭盆传来的微弱暖意。
沈观颐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坐于临窗的书案前。手边是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他并未看书,只是望着窗外覆雪的枯枝,眼神空濛,仿佛在神游物外,又仿佛在凝神计算着什么。
钱妈妈昨日离去时的脚步声,似乎还残留在小院的积雪上,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急促。
那箱关于北庄陈粮和"福润昌"的卷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终究是惊动了潭底蛰伏的生物。
他在等,等那涟漪扩散,等持竿者做出反应。这等待并非被动,而是一种蓄势。
禾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添了热水,又看了看炭盆,小声嘟囔着:"这炭虽好,却不甚耐烧......"她见沈观颐没有回应,也不敢多话,悄悄退了出去。
庭院寂寂,只有麻雀偶尔在雪地里跳跃觅食的窸窣声。这份过分的安静,本身就是一种讯号。
午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止一人。钱妈妈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粗使婆子,抬着一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樟木箱子。
箱体暗沉,边角包着黄铜,透着一股陈年旧物的气息。
"三哥儿安。"钱妈妈站在门口,并未如往常般直接踏入,语气是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平稳,"夫人吩咐,城西'锦华轩'布庄,近三年账目不清,管事呈报屡有含糊之处。"
她略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观颐沉静的面容,继续道:"听闻哥儿近日于账目一事上,颇有见地。夫人特命老奴将'锦华轩'三年之账册悉数送来,请哥儿费心,代为梳理厘清。"
"锦华轩......"沈观颐心中默念。他记得这个名字,在之前翻阅的家族产业概要里,这是一间规模中等,位于城西还算繁华地段的布庄,近年来的盈利却如秋叶般逐年飘零。
不是核心产业,也非无关痛痒的边角,如同棋盘上看似无关大局,却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颗棋子。周氏的选择,精准而老辣。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樟木箱前,伸手拂过冰凉箱盖上细微的尘埃,动作从容。
"观颐领命。"
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没有半分推诿与迟疑。
箱子被安置在屋内一角,占据了本就狭小空间里显眼的位置。婆子退下,钱妈妈也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禾雀看着那几乎堆满小半墙角的账册,嘴唇微微翕动,眼里满是忧虑。
沈观颐却已重新坐回案前,并未立刻去翻动那些账册。他提起墨块,在砚台中徐徐研磨,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
墨香渐浓,心神也愈发沉静。
他需要思考,周氏此举的真正意图,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有限的放权?这箱账册里,埋藏的究竟是普通的积弊,还是有意布置的陷阱......
日光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长。
他停下研磨,起身,走到箱前,打开了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纸张泛黄,字迹潦草,充斥着各种代称、简写和模糊的批注。
没有急于去核算那些庞大的数字,而是像品读一本晦涩的典籍,一页一页,缓慢地翻阅着,试图从那些混乱的记录背后,读出人、读出流程、读出这间布庄真实的脉息。
接下来的几日,小院仿佛与世隔绝。
沈观颐的生活极有规律,晨起用餐,上午翻阅账册,不时在一张草纸上记下几笔关键数字或存疑之处;午后小憩片刻,便继续埋首案前,直至深夜。
禾雀所能做的,便是确保炭火不熄,茶水常温,以及抵挡住所有试图探听虚实的目光。
他并非在进行账房先生那般逐字逐句的核算,那非他所长,亦非目的。他在进行一种结构性的剖析,试图从进货的渠道、库存的周转、销售的记录、伙计的佣金结构乃至灯油火蜡的耗费中,拼凑出"锦华轩"运营的全貌。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些记录前后矛盾,有些名目含糊其辞,更有一些显然经过人为的涂改。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豁然开朗,指尖蘸着清水,在桌面上勾勒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与关联。
期间,那位负责"锦华轩"的张管事曾亲自前来,借着送些时新点心的由头,言语间满是热情,却又在不经意间打探沈观颐看出了什么,进度如何。
沈观颐只是神色淡然地接待,言语寥寥,不露丝毫口风,让对方揣着一肚子疑虑离去。
第七日傍晚,沈观颐搁下了笔。
案头上,是十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并非账目的抄录,而是一份条理清晰的陈条,以及几张绘制的简易图表。
上面罗列着"锦华轩"存在的七大积弊,并对应提出了五条具体的整改方略,从优化采买流程、建立明晰的库存管控制度,到改革伙计薪俸与销售挂钩的激励之法。
语言平实,却直指核心。
他没有等到第十日,在第八日清晨,便将这份陈条连同几本标记出关键问题的账册,交给了前来探问进度的钱妈妈。
钱妈妈接过那叠纸,入手只觉得分量非同一般。她粗略一扫,虽不能尽解其意,但那清晰的条分缕析,以及图表呈现出的直观对比,让她心中剧震。
她不敢怠慢,几乎是立刻转身,疾步向着主院而去。
主院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暖。周氏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听完了钱妈妈有些急促的回禀,然后才伸出手,缓缓拿起那份陈条。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窗外的光线落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映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唯有在目光扫过那关于"采买吃回扣"、"库存虚报损耗"等犀利剖析时,才依稀窥见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钱妈妈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久,周氏才放下陈条,目光投向窗外覆雪的庭院,久久无言。
这份陈条,超越了她的预期。它展现出的不仅仅是对数字的敏感,更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系统而高效的治理逻辑。
"他这些天,饮食起居如何?"周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夫人,三哥儿一切如常,极为沉得住气。除了用饭歇息,便是看账写画,并无任何逾矩之处。"钱妈妈谨慎地回答。
周氏沉默片刻,收回目光,落在陈条上那"改革伙计薪俸"一条,指尖轻轻点了点。"传话给张管事,'锦华轩'即日起,采买须得三家报价比对,库存每月盘点一次......"
没有全盘采纳,而是选择了其中最不易出错、也最能立竿见影的几条。这是试探后的谨慎运用,也是权威的彰显。
"是。"钱妈妈应道,心中明了,夫人这是要用三哥儿这把刀,去碰一碰那些积年的沉疴了,但又将刀柄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当"锦华轩"开始依照新规运作,初期难免有些怨言和混乱,但半月之后,铺面风气为之一新,伙计精神明显提振的消息隐隐传回时,沈观颐正坐在窗前,翻看着一本从族学借来的《十三经注疏》。
禾雀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向他报告这个消息时,他也只是抬眼,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便又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微言大义的经义之上。
窗外,积雪开始消融,檐下滴落的水珠,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微澜已起,浸润无声。
他知道,通往更大世界的路,需要另一块敲门砖。而手中的圣贤书,便是这个时代,最名正言顺的那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