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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问道 ...


  •   檐角的积雪化尽,青黛色的瓦当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院中那株老梅却正当其时,疏疏落落地绽着几簇浅绛,寒香被微风裹挟着,悄无声息地透窗而入,与书案上清冽的墨香糅在一处。

      沈观颐搁下手中的《周礼注疏》,指腹缓缓抚过书页上繁复的职官名称。

      这些天,他除了处理锦华轩的账目,更多时间便沉浸在这些故纸堆中。得益于前世祖父——那位治古典文献学的老教授——从小给予的熏陶,他阅读这些文字并无窒碍,甚至能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

      然而,真正让他陷入沉思的,并非文字本身,而是文字背后所指向的那个庞大而精密的古典治理体系。

      仿佛能看到,祖父书斋中那些泛黄的线装书,与商学院案例库里冰冷的现代企业架构图,正在他脑海中缓缓重叠。组织、流程、绩效、供应链……这些现代管理的骨骼,似乎正在被这些古老的经文赋予血肉。

      “禾雀,”他轻声唤道,“去族学问问,近日是哪位先生讲学,所授何经。”

      禾雀应声去了。沈观颐的目光重新落回书卷,心中已有了计较。锦华轩之事带来的微澜,正在改变他院墙内的处境,但这远远不够。

      商道在此世终究被视为末流,若要真正掌握自身的命运,踏入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必须走上那条被无数士人验证过的正途——科举。

      而族学,便是这万里之行的起点。

      不多时,禾雀回来禀报:“回三哥儿,是西席赵夫子在授课,讲的正是《春秋》。”

      赵夫子,名延,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沈观颐在记忆中搜寻着关于此人的碎片:学问尚可,脾性迂直,在族中不甚得志。或许,正是这样的人,反而少了许多世俗的牵绊。

      次日清晨,沈观颐换上一身浆洗得干净的青布直裰,头发用同色布带束好,带着禾雀,第一次踏出了那座拘囿他数月的小院。

      穿过几重院落,越靠近宗祠,周遭便愈发肃静。族学设在宗祠旁的一个独立院落,青砖黛瓦,比他所居之处宽敞明亮许多。

      还未走近,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间或夹杂着夫子苍老而抑扬的讲解。他站在学堂门外,并未立刻进去,只静静听着。

      里面赵夫子正在讲解《春秋》中“初税亩”一节。

      “……故曰,‘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藉,以丰财也……”夫子的声音透过窗棂,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近乎执拗的热忱。

      沈观颐微微蹙眉。夫子所讲,仍是沿袭旧注,强调此举违背古制“藉法”,是鲁国失礼的开端,言辞间充满了道德上的谴责。他耐心等到里面讲解暂告一段落,才整了整并无线褶的衣袍,迈步走了进去。

      学堂内顿时一静。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坐在前排的几位嫡出公子,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讶异与些许不悦之色。

      沈观颐恍若未见,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讲席后那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儒袍、面容清癯的老者身上。

      他稳步上前,躬身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学生沈观颐,病体初愈,特来向夫子问学,望夫子不吝教诲。”

      赵夫子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打量着他。关于这位三少爷近来的“事迹”,他隐约听闻过一些,只当是内宅琐事,并未放在心上。此刻见这少年形容尚显瘦弱,面色也有些苍白,但目光清正,举止从容,行礼的尺度一分不差,倒不似传闻中那般怯懦无能。

      “既来问学,便寻个位置坐下吧。”赵夫子语气平淡,指了指后排一个空位。

      沈观颐依言坐下,将带来的书匣轻轻放在案上。讲学继续。赵夫子学问扎实,引经据典,将“初税亩”何以“非礼”阐述得颇为清晰。

      沈观颐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研究中看过的各国税制演变图。鲁宣公十五年,私田大量开垦,旧有的“藉田”劳役地租制效率低下,公田收入锐减……“初税亩”按亩征税,实际上承认了土地私有,扩大了税基,从国家财政角度看,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道德批判固然容易,但背后的经济动因与制度困境,才是更值得深思的。待到答疑之时,他举起了手。

      “观颐有何疑问?”赵夫子示意他发言。

      沈观颐站起身,语气恭谨,措辞却经过了谨慎的斟酌:“夫子,学生愚钝。方才听讲,‘初税亩’被视为失礼乱政之始。学生浅见,鲁国行此税制,或是因时移世易,私田日增,旧制‘藉法’难以为继。国家为征赋税,充实府库,以固邦本,恐是不得已而为之权变。此举或不合古‘礼’,然是否亦有其应对时势,‘丰财’以安民的现实考量?学生妄揣,圣贤著经,微言大义,其中所载制度沿革,除却道德评判,是否亦可为后世提供治国理政之鉴戒?”

      他语速平缓,声音清朗,一番话如冷水滴入滚油,学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细微骚动。几个嫡出子弟交换着眼神,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讥诮之色。一个庶子,一个病痨鬼,也敢质疑经义?

      赵夫子闻言,花白的眉毛动了动,看向沈观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审视。他教了这么多年书,训诂、考据、阐发义理,学生们无不恭谨受教,还是第一次有人从这个近乎“功利”的角度,来质询经文背后的现实逻辑。

      “哦?依你之见,这‘非礼’之举,反倒有其不得已的道理了?”夫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那双透过镜片的目光,却锐利了许多。

      “学生不敢妄断是非。”沈观颐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更低,言辞却愈发清晰。

      “学生只是疑惑,若后世为政者,只知斥前代之变为‘非礼’而全然摒弃,却不深究其所以然,不解其困局所在。待到自身面临类似仓廪空虚、用度不足之时,又将何以自处?是效古礼而坐视国力衰颓,还是效鲁国而行权宜之策?若行权宜,又当如何避免其弊,导之以正?此学生心中所惑,求夫子解惑。”

      他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对错之争,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深层次的“经”与“权”、“古”与“今”的矛盾,以及如何“鉴往知来”。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蒙学少年的思考范畴。

      赵夫子沉默了。他看着台下那位身形单薄、目光却异常沉静坚定的少年,心中波澜微起。

      这番言论,跳出了寻章摘句的窠臼,隐隐指向一种他潜意识里或许思考过,却从未如此清晰表达过的治学路径——通经致用。

      “《春秋》笔法,褒贬自在其中。鲁宣公之行,自是违礼。”赵夫子缓缓开口,先定了基调,但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断然。

      “然……汝之所言,亦非全无道理。礼与势,经与权,古来便是难解之题。你能不固于旧说,作此想,……也算难得。”

      他没有赞同,也没有驳斥,但这句“也算难得”,出自一向古板严正的赵夫子之口,已足以让学堂内众人神色各异,再看沈观颐时,目光中已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惊异与探究。

      接下来的讲学,沈观颐不再发言,只是安静聆听,偶尔提笔在纸上记下几笔。但他能感觉到,赵夫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显多了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深思的意味。

      散学后,学子们陆续离去,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都不自觉地放慢了些。沈观颐收拾好书匣,正欲离开,却听赵夫子在身后道:“沈观颐,你且留一下。”

      他依言驻足,转身恭敬而立。待众人走尽,学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赵夫子才走到他面前,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问道:“你今日所言,是从何处看来?或是……有何人指点?”

      “回夫子,”沈观颐垂眸,语气诚恳,“是学生病中无聊,胡乱翻看家中旧籍,偶有所得,胡思乱想罢了。若有狂妄之处,还请夫子海涵。”

      赵夫子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读书人,当以圣贤经义为根柢,立身持正。奇思妙想虽可嘉,却不可本末倒置,乱了心性,堕入功利机巧之途。”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沈观颐恭敬应道,态度无可挑剔。

      赵夫子沉吟片刻,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递给他:“此乃前朝大儒注解《春秋》之另说,与官定之本略有不同。你既好思辨,或可一观。然需谨记,以正御奇,方是正道。”

      “谢夫子赐书!”沈观颐双手接过,郑重道谢。这并非普通的教材,而是一种认可,更是一扇通往更深邃学问的门扉。

      赵夫子挥了挥手:“去吧。若日后读书有疑,可来问我。”

      捧着那卷额外的注疏,沈观颐走出族学。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他知道,今日在族学这一问,如同之前在锦华轩的举措一样,是在另一片更为深远的水域投下了石子。

      经义与实学,道德与事功,这其间的分寸、矛盾与融合,将是他接下来需要细细揣摩、亲身实践的关键。路,正在他脚下,一步步清晰地延展开来。

      而手中这卷略带陈腐气味的书册,其重量,似乎远比那些崭新的账本,更为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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