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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听涛 ...


  •   自那日族学问对后,沈观颐的小院似乎并未因此增添多少访客,族学里的嫡出兄弟们见了他,依旧多是矜持地颔首,或干脆视而不见。

      然而,一些微妙的变化,却如春日溪流下的暗涌,悄然发生。

      他案头除了赵夫子所赠的那卷《春秋别解》,偶尔会多出一两本纸页泛黄、并非族学标配的典籍,有时是《盐铁论》残卷,有时是《水经注》散篇,皆是用心包裹好了,由书童默默送来,不留名帖。

      沈观颐心知肚明,这必是赵夫子所授。他不点破,只将这份无声的期许,化作灯下更深的研读。

      族学的课程依旧以经义为主,赵夫子讲解时,目光落在沈观颐身上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了几分引而不发的考较意味。

      讲解《礼记·王制》中关于邦国用度、量入为出的段落时,夫子会忽然停下,看似随意地一问:“观颐,若依今时之情势,量入为出与量出为入,孰优孰劣?”

      问题看似简单,却暗藏机锋,直指财政政策的核心矛盾。学堂内众学子大多面露茫然,或引经据典,重复“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的老生常谈。

      沈观颐起身,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优劣,而是缓声道:

      “回夫子,学生以为,入与出,犹如舟水。水涨则船高,然若遇激流险滩,恐需临时增楫添帆,此或为‘量出’之不得已;若风平浪静,自当修船备缆,蓄水以应不时,此即‘量入’之稳健。究其根本,在于审时度势,知国用之盈虚,察民生之休戚。若制度清明,量入为出可保长治;若事急从权,量出为入亦非全然不可,唯需慎防竭泽而渔。”

      他将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化解为对时势、制度和执行力的综合考量。既不否定经典,又引入了动态管理的思维。

      赵夫子听罢,抚须良久,未置可否,只道:“知变通,亦须知根本。”便继续讲学。

      但沈观颐能感觉到,那日后,夫子在讲解经义时,偶尔会穿插一些前朝赋役、漕运、边备的实例,虽仍围绕着经文展开,却无疑为枯燥的经义注入了现实的骨血。几位平日里只知死记硬背的学子,听得眉头紧锁,而另有少数几人,眼中则开始闪烁起思索的光芒。

      这一日散学略早,春日暖阳斜照廊下。

      沈观颐正收拾书匣,却见一位身着湖蓝色绸衫、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踱步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拦在他面前。

      此人乃是二房嫡次子,名唤沈观澜,在族学中素以伶俐活泼著称,学业不上不下,却最是消息灵通。

      “观颐弟,”沈观澜笑着拱了拱手,语气热络,“近日族学之中,就属你风头最盛,连赵夫子那般古板的人,都对你另眼相看。做哥哥的真是好奇,你病了这一场,莫非是开了天窍不成?”

      他话语带笑,眼神却锐利,紧紧盯着沈观颐的表情。这番话说得看似亲昵,实则夹枪带棒,既点明了他庶子的身份(称“弟”而非“兄”,虽合乎排行,却暗含微妙居高之意),又将他的变化归因于“天窍”这类玄乎其玄的东西,而非自身努力或才智。

      沈观颐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未听出任何弦外之音。

      “观澜兄说笑了。”他语气淡然,“不过是病中无聊,多翻了几本旧书,胡乱想了些问题,恰巧入了夫子的耳罢了。比不得兄长们根基扎实。”

      他避重就轻,将一切归于“多看了几本书”和“巧合”,姿态放得极低。沈观澜见他如此反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准备好的后续说辞便有些接不上来,只得干笑两声:“呵呵,观颐弟过谦了。日后若有疑难,还需向你请教才是。”

      “兄长折煞我了,应是观颐向诸位兄长请教才是。”沈观颐微微欠身,礼数周全,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沈观澜碰了个软钉子,自觉无趣,又寒暄两句,便转身离开了。只是转身时,那眼神中的探究之意,并未减少分毫。

      沈观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明了。族学并非清净之地,这里的风波,某种程度上比后宅的倾轧更为复杂,因为它牵扯到未来的资源分配和家族地位。他今日的应对,不过是暂时稳住了局面。

      他独自一人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途径花园水榭,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喧哗笑语,是几位嫡出的公子正在品茗闲谈,其中便有沈观澜的声音。

      无意驻足,正欲绕行,却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夹杂在话语中。

      “……不过是偶有所得,便沾沾自喜,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
      “听闻他近日还在折腾锦华轩的账目,真是不务正业……”
      “商贾之事,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话语声不高,却清晰地随风飘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排斥。

      沈观颐脚步未停,甚至连面色都未曾改变一分。此等议论早有预料。在这个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的时代,他展现出的“商才”,在获得周氏青睐的同时,也必然成为这些自诩清流的士子预备役们攻讦的借口。

      他并未感到愤怒,反而有一种超然的平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们所争论的“雅”与“俗”,并非他追求的终点。

      回到小院,禾雀迎上来,见他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气,小声禀报:“三哥儿,方才主母身边的锦书姐姐来过,送了些新茶和笔墨,说是夫人念您读书辛苦。”

      沈观颐看了一眼桌上那份量不小的赏赐,点了点头。周氏的态度一如既往的精准,在他于族学初露锋芒、又引来同辈非议之时,这份赏赐既是安抚,也是无声的支撑,更是提醒他,谁才是他目前真正的倚仗。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赵夫子新送来的一本关于河工水利的杂书,目光沉静。外界的风声、他人的议论,此刻皆如窗外渐起的晚风,虽能入耳,却已乱不了他心中的方寸。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他已看清了方向。学问之道,人言可畏,皆是他必须直面并跨越的关隘。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开一道沉稳的墨迹,也划开了属于他自己的,沉默而坚定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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