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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定策 ...


  •   旬日过去,沈观颐案头那刀上等宣纸已用了小半。他刚将一篇习作收起,禾雀便紧张地来报,说钱妈妈到了,夫人请他去外书房。

      外书房是家族议事的正式场所。沈观颐心知,关于田庄新法的风波,此刻才真正被推到了台前。他整理了一下半旧的青布直裰,确保姿态足够恭谨,方才随钱妈妈出门。

      书房内气氛凝重。二叔沈文盛端坐左首,面色沉静地拨弄着茶盏。三叔沈文远坐在对面,眉头微蹙。下首几位老掌柜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妄言。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位之旁设下的一架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道端坐的身影,以及一旁侍立的丫鬟轮廓。

      周氏亲自来了,但她选择了不直接露面。

      沈观颐进门,目不斜视,径直向屏风方向及在座长辈行了礼,然后垂首立在靠近门边的下首位置,并未入座。这是一个庶子在这种场合应有的本分。

      “人都到齐了。”屏风后传来周氏平淡无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北郊那几个庄子的情形,你们也都清楚。旧法施行多年,弊端丛生,入不敷出。长此以往,家族根基都要被动摇。”

      她开门见山,定下了“必须改革”的基调。二叔沈文盛放下茶盏,应和道:“大嫂所言极是,确是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既然要改,便需有个章程。”周氏的声音继续传来,“观颐。”

      “母亲。”沈观颐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你将你前次与钱妈妈分说过的那些想法,关于《周礼》稽功、洪武爷圣训的,再与二爷、三爷和各位掌柜细细说一遍。诸位都是家里的老人,经验丰富,都听听,看这法子是否可行,有无疏漏。”

      周氏这番话,堪称高明。她明确点出,这想法沈观颐早已向她汇报过,获得了她的初步认可。此刻让他阐述,并非赋予他决策权,而是让他扮演一个“方案陈述者”的角色。最终的裁决权,“是否可行”的判定权,依然牢牢握在她手中,并看似尊重地征询在座众人的意见。

      “是,母亲。”沈观颐依言取出那份早已备好的条陈。他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再次将“绩效分红”的核心思想,包裹在“效法先王”、“遵循祖制”的经典外衣下一一阐述。

      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的姿态始终保持着谦卑。

      “……以上皆是孩儿一点浅见,拾人牙慧,未能深谙其中利害。其中粗疏错漏之处,伏请二叔、三叔及各位前辈不吝斧正。”陈述完毕,他再次躬身,将姿态放到最低。

      他话音刚落,一位姓李的老掌柜便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三少爷引经据典,学问是好的。可这田庄地里的事,讲究的是祖辈传下来的老经验。佃户们性子野,认死理,骤然改动,只怕他们心中不服,闹将起来,反而不美。再者,这‘绩效’如何评定?若由庄头一人说了算,恐有私心;若多人评议,又怕互相推诿,效率低下。”

      这质疑非常实际,也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他们敬畏的是屏风后的主母,而非眼前这个身份低微、仅凭几句“圣贤道理”就想动摇他们熟悉世界的少年。

      沈观颐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看向屏风方向,恭敬道:“李掌柜所虑,切中要害,也正是观颐此前向母亲陈述时最为担心之处。”

      他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了周氏,表明自己早已考虑到这些,并已与最高决策者有过沟通。

      屏风后沉默片刻,周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掌柜的顾虑,在理。故而,此事更需谨慎。评定之权,不可专断。可设三人共议,庄头、族中账房、佃户公推一老成之人,互相制衡。账目每月公示,以求公允。若有不服,可越级向文盛申诉,再由文盛报与我定夺。”

      她直接采纳了沈观颐方案中的制衡机制,但将其纳入到了由二叔沈文盛总责、自己最终裁决的家族管理体系之内。沈观颐,依然只是一个想法的提供者。

      周氏一锤定音:“既然道理说得通,法子也想得周全,那便在两个庄子先试行一季。文盛,此事由你总揽,庄头、账房的人选,你来定。文远,你从旁协助,稳住铺面那边的供需。诸位掌柜,需全力配合二爷。至于观颐……”

      她顿了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观颐身上。

      “……你既提出此法,便跟着你二叔,从旁学着些,将章程细节与庄头、账房分说清楚。有何进展,随时通过钱妈妈报与我知。”

      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安排。沈观颐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的管理职位和权力(“总揽”之权在二叔手中),他只是一个“提出者”和“讲解者”,一个被安插在改革事务中的“观察员”和“联络员”。周氏既利用了他的才智,又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避免其坐大,同时也安抚了二叔、三叔等实权人物的情绪。

      “孩儿遵命。”沈观颐低头领命,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只有恰到好处的恭顺。他深知,在获得真正的功名之前,这便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一个近距离观察、学习和施加间接影响的机会。

      会议散去,众人向屏风行礼后退出。沈观颐跟在最后,能感受到前面几位掌柜离去时,落在他身上那复杂难言的目光——有审视,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其“主母耳目”新身份的、带着距离感的谨慎。

      他走出书房,春日阳光正好,却带着一丝凉意。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在书房里,如同一个被线牵着的傀儡,所有的“机锋”和“才智”,都只是在幕后提线人允许的范围内舞动。真正的棋手,始终是那位端坐于屏风之后,将他这把刚刚磨出些许锋芒的“刀”,用得恰到好处的嫡母。

      敬畏?还远远谈不上。他得到的,只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玩家”身份,以及一个在夹缝中证明自己价值的、更危险的舞台。他的路,依然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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