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正文、最初版存证。文档最早在2025.6。六月初。 ...
-
参天古木的虬枝在头顶飞速掠过,遮天蔽日,似是巨兽扭曲的臂膀。
“群囚争渡,审判将至。”
又是一道无声之语,掠过心畔。
“胜者,宁为汝奴。”
戎乌察觉到周遭环境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路以来,地面上青翠欲滴的苔藓和嫩草,不知何时起,边缘开始泛起了枯黄,进而转为深褐,越往前走,颜色越深。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
更远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荫深处,竟隐隐透出一种暗红。
诡异、怪诞。
深林更深之处。
原本充满生机的虫鸣鸟叫彻底消失,只剩下马蹄踏地的闷响和风声愈发凄厉的呜咽。
森林叶隙之间洒下的斑驳天光,不知何时已被猩红之光所取代。
那光并非来自太阳,太阳早已不见,如今,上空悬挂着的是一轮弯刀之月,更像源自某种巨大存在的垂视,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非自然的血红黄昏之中。
黑马还在驰骋,没有尽头似的。
而森林景象几乎完全被暗红土壤、嶙峋怪石和猩红天幕所取代。彻底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
策马狂奔,穿越的,仿佛不是空间,而是从生界步入死域。
风声猎猎,刮过耳际。
戎乌质问道:“你要引领我去的地方,是哪儿?”
黑马道:“去您应临之地,主。此乃‘心茧’深处,亦是‘刹罗之眼’倒映的地狱一隅。”
“审判将至。这班列车,这轨道,这荒原,这一切的一切,皆因您一念而生。”
“您所见之泱泱秽物,乃是地狱深处,挣扎了千载万载之厉鬼残魄。每一次「刹罗之眼」启目,遴选新主,地狱之门便为此开一线生机。”
黑马形如鬼魅般无影,驰骋许久,终于追上了早不识踪影的火车与鬼怪。
那辆庞然的钢铁巨兽在轨道上轰鸣片刻,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
停靠之处,并非站台,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
那群一直疯狂追随的泱泱鬼怪,此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杂着狂喜与极度痛苦的呼喝!呼喝着、似是终于得到解脱,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疯狂地涌向敞开的车厢门,拥挤着要挤上那方寸之地——
它们等待这一刻仿佛已历经了无数个地狱的轮回!
解脱!
重生的曙光就在眼前!
可上了车,又失了骨头似的,瘫软下来,倒地不起了。
虽说整个火车都是贯通的,但上了车的鬼物在入口处拥堵着,身后的鬼物却怎么也进不去了。
尖厉的嘶吼愈发痛苦。
车门近在咫尺,重生触手可及,却隔着一道由先行者的解脱所筑成的绝望之墙。
……
黑马停驻。戎乌翻身下马,踩在暗红如凝血的土地上。
黑马又道:“它们从最深沉的地狱熔炉中来,带着亿万劫的苦痛与对‘生’的扭曲渴望。‘刹罗之眼’的垂怜,是它们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戎乌无意识地将黑马鬃毛绕在指尖,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眼前的景象——狂热的拥挤,堆积在车厢门内,里头是如破烂般无形、无活的具具鬼物——让他眉头蹙了一下。记忆被猛地撬开一个口子。
黑死病。
狭窄、污秽的中世纪街道,同样狂热的哭喊。声浪滔天。
人们像被鞭子驱赶的牲畜,彻底疯了。他们盲目地冲撞、践踏,只为了扑向教堂那紧闭的大门,仿佛那冰冷的石墙是隔绝死亡的唯一壁垒。
推搡、哭嚎、拥堵,只为争抢那一小块据说能隔绝死亡的圣物残片。
徒劳。
那时候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刺鼻的汗臭、呕吐物的酸腐、焚烧草药的烟味。
那时的世界,混沌与无知在大地上游离,空气里弥漫着求生不得的绝望。
百人、千人、万人跪地,泪洒大地,祈求神明息怒,不惜焚烧一个无辜的人——那所谓的巫师——以求平息瘟疫。
生存本能碾碎了文明。
无助、无情而又无知。
却又可悲,却又可怜。
将‘救赎’一词安置在遥远的神明身上,是等不来什么好结果的。
数不清的人倒在圣像脚下,在一片狼藉的荒草丛中,在万人尸坑内,堆积如山的尸体在夏日高温里膨胀、发黑,引来成群的乌鸦。被贪婪地分食了。
如今这场面,本质何其相似。
但眼前的厉鬼,至少形体是纯粹的黑,而非腐烂的五彩斑斓。
戎乌低垂下目光。
枷锁换了形状,但依然沉重。
似乎是察觉到了戎乌的不安,黑马蹭了蹭戎乌。
此马虽没有温度,却传递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在说:我在此,与您同在。
“他们挤上车,”戎乌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找一个平稳喘息的吐音,他停顿一下,才又问道:“就是为了……瘫在这里?”
黑马解释道:“一线生机,非是赦免。它们得以暂离地狱熔炉,唯一所求,便是完成新主之「心念」所照应的‘试炼’——那存在于您灵魂深处的、您尚未自知的‘任务’。”
“您心之所向,即为法则。您的无意识之念,即为敕令。它们的‘任务’,便是追逐这辆承载了您意志具象的列车。登车,是试炼之始,亦是叩响重生之门的凭证。”
说到这里,黑马似是笑了一下,又道:“主。您无比纯粹。登车,即得重生。门扉之后,方是生途起点。此乃法则。”
猩红天幕下,鬼影幢幢。
时间都在焦灼,‘希望’在绝望的拉锯中被无限拉长。
……
哐——!!
远处,眼见重生之门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几只最外围的、被绝望灼烧理智的鬼物,见车门被堵死,重生无望,发出了更加凄厉、充满怨恨的尖啸。它们不再试图挤入,而是将扭曲的利爪,凝聚着怨气的拳头与躯体疯狂地砸向车厢壁、车窗、车门、甚至车轮!
血溅!骨碎!碾碎!啃食!烧灼!撕扯!撕咬!撕咬!破坏!不得!超生!不得!不得!不得!永世!永世!永世!……沉沦!沉沦!沉——!
眼前景象,化作无数疯狂的呓语,无形之物,汇聚成毁灭的洪流,冲击至戎乌的脑海之间!
哐——!!
哐——!!
撞击声不断传来,沉闷而巨大,如同丧钟敲响。
然而,车厢被击中的地方只留下了焦黑的印记和短暂的凹痕,转瞬又恢复如初。而那些试图破坏一切的鬼物,则发出了像颈骨逆向扭断后的嘶喊:“咔、咔、咔————啊!!”
骨骼碎裂声极为凄厉,仿佛喉管被活活撕开的尖嚎!
而嶙峋的身形,则如被强风撕碎的灰烬,骤然间,崩散成黑烟。惨叫如破锣,彻底消散了。
鬼潮皆为之一滞,对重归地狱的恐惧压过了对‘生’疯狂的渴望。
“魂归狱疆,再不得轮回。”
黑马的声音在血色死寂中响起,如似在宣读碑文:“车门是‘试炼’的界碑。以力破界者,形神俱焚。此乃‘刹罗’铁律,亦是您心念所铸的樊笼——是您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红线。”
“够了。”
戎乌齿缝间挤出一道冰冷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带着决绝。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闭上眼,现实与记忆交织、碰撞。愤怒——对绝望催生的暴戾的愤怒。无力——对无法改变这循环的无力。
“无谓的纠缠。”
“再怎么绝望都没有用的。”戎乌摇摇头,已平静下来,“如果这一切皆由我「心念」所诞,那结局已经定下了。上车了就是上车了,上不去的就是上不去。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戎乌心中最后一丝迷茫彻底消散。他清晰地意识到,这里,这心茧之地,这刹罗之眼赠予他的心念之地。规则由他书写,命运由他裁定。
黑马道:“您已了然,主。”
话音一落,黑马消散。转而,一面巨大厚重、鎏金青铜的镜子,一寸寸显现在戎乌面前。古朴、又雍容华贵。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辉芒。
镜子底端的边缘,缓缓流淌下来,似如融化的白银,一级级往下淌,柔白的台阶寸寸显影。最终稳稳地落在戎乌脚边的暗红土壤之上。
而镜面,映照出来的不是戎乌的面容,也不是荒原鬼影,而是灯火通明、黄铜雕花的华丽景象。温暖的光晕仿佛能驱散外界的阴寒,与这蒸汽时代老古董的火车极为相似。是车厢内部。
无需犹豫,亦无需言语。
戎乌大步跨入。
落地一瞬,镜子碎裂的呻吟余音,混杂着震耳欲聋的声浪,将他吞没。
戎乌回过头看去,只见一侧的车厢门狠狠咬合!卡在门中没进去的鬼物被硬生生挤碎,“噗嗤”一声,爆裂开来!成了一滩腥臭绿水,喷溅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又缓缓滑落。而没上来的鬼物则发出令人不忍听取的惨厉尖叫,如被无形之火舔舐,在凄风苦燋中,化为灰烬了。
车门之外,空余死寂的荒原,那轮冰冷的弯月依旧高挂。
天幕红得要滴下血来。
车厢之内,血一样的地毯上,一滩又一滩的鬼物此刻蛄蛹、抽搐着,已四下散开来,不再是团团相围。不知是喜悦还是畏惧,颤抖着,萎缩着。像是一滩滩匍匐于地的阴影,此刻却在无声中溶解、重塑。
黢黑的身躯,先是褪成了污灰,这灰色如同霉菌在表面滋生,蔓延。
渐渐地,仿佛有污浊的血液注入体内,皮肉开始肿胀,充气,覆盖了灰败,最终定格为一种毫无血色,接近尸蜡的惨败肉色。
鬼物们缓缓舒展肢体,骨节一节节撑开,滞涩的“咔哒”声,动作僵硬,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正粗暴地将它从地面上提拎起来。最终,突兀地顿住了,直挺挺地戳立在那里,头颅微垂,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再不见丝毫动作。
他们像是被河水泡涨后又风干的古旧皮囊。五官模糊,有眼无珠,深不见底,正凝视着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独属于十二街刹罗的世界。
惴惴不安着,等待着新主的下一场审判。
戎乌仰头一望,只见穹顶高悬,正流动着斑斓星图。
而过道两侧,则是宽敞的卡座,卡座之间是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晶莹剔透器皿的长桌。温暖的光线无处不在,驱散了所有来自地狱的阴寒。
那些成功登车,经历了戎乌心念“磨炼”或是说“净化”的?那些褪去死气的魂灵,此刻如同最恭顺的臣民,密密麻麻却又秩序井然地肃立着,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无声地等待着它们的主宰,下达最终的敕令。
其中几位鬼物膝盖一曲,欲要垂头跪地,听候发令,可在下跪之际,双膝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起来了,是无形之怪力,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要朝我下跪,坐下吧。”戎乌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魂灵的“意识”最深处,而他,这位主宰,也坐在一个卡座之间,不知怎么变出一壶茶来,袅袅白雾间,为自己倒了一杯,静静品着。
泱泱鬼物不敢不从,齐刷刷坐下来,端坐,正襟危坐,坐垫舒软,却如坐针毡。
火车理应有车头与车尾,可如今遥遥望去,竟然没有尽头似的。
落针可闻。戎乌又道:“你们从地狱中来,拼了命才扣响这重生之门。但是,生途漫漫,并非唯一归处。”
随着他的话语,车厢最前方与最后端之处,空间无声地扭曲起来。两扇巨大的,风格迥异的门扉,在流淌的光华之间逐渐显影。
前方之门,门框上生长着初生的嫩芽、缠绕的藤蔓、含苞待放的花朵,甚至一侧流淌着泉水,是一扇沉重无比的石门。
后方之门,并无具体形状,由纯洁无瑕的月光、静谧的星辰尘埃构成,一侧则点缀着沉睡的百合花和光彩灼人的冰晶。
“诸君,”戎乌搁置下茶杯,开口道:“我不想手握那么多人的命运,哪怕只一位,我也不想。接下来,就全由你们自己了。前方之门,寓意新生,踏入此门,则获得新生的权力,门内是勃勃生机,有着无限可能。当然,也意味着,诸位要再次体验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此为‘生存’。踏过此门,褪去鬼身,再历红尘,是人是兽,是花是鸟,是石是木,皆随你愿。”
“后方之门,寓意安息,踏入此门,则再无意识,再无存在,再无任何形式的感知与束缚,门内是一片温暖、宁静,和绝对平和的虚无。当然,也意味着永生永世,你再也不会重回世间,不会感受苦难与疼痛的同时,也再不能感受幸福与温暖,无爱也无恨,你就此消失,什么都不会再经受。此为‘安息’。踏过此门,魂灵归于彻底的寂灭,意识消散,获得永恒的安息,永不轮回。”
戎乌的声音始终很温和,绝对的威压之下,却是悲悯了些。
“路就在脚下。抉择吧。这就是最后的试炼。”
车窗外,此刻下起了雨。
戎乌不再喝茶,也不再动作,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那么望向窗外。雨水曳着微光,在玻璃上滑落。一道无始无终的泪痕。
泱泱鬼物已经动作起来,分为两股洪流,交汇、冲撞、交错,带着积攒了无数岁月的渴望与决绝,迫不及待地扑向各自选定的“重生”之门——生存,或是安息。
鬼物扑起的风,轻轻吹拂到戎乌脸上。其中一位,不,是好几位,途径戎乌的卡座时,都停下了脚步,将右手紧贴心脏,朝戎乌鞠躬行礼。戎乌回之淡淡一笑。
“去吧,”笑意几乎融于灯影,戎乌点点头说道:“我也该下车了。”
所有选择都已尘埃落定,车厢内回归空旷的寂静。戎乌也动身起立,火车又回归了原本火车该有的模样,车门敞开,他又大步下车。眼前景象也不再是血色荒原,而是万物生机的灵境之森了。
雨丝如银线,温柔地洗涤着新绿的枝叶。
车头处,生命的洪流决堤而出!
白鹤振翅,长啸穿云,划破雨幕。成群的麻雀如离弦之箭,“呼啦”一声四散飞入林间。几只燕子贴着树梢低飞,迅疾如闪电。雄鹰展翅,带着睥睨之态,盘旋而起。兽影奔腾,雄狮低吼着跃起,奔入林间。猛虎紧随其后,身影一闪,便没入了茂密的灌木从。猎豹舒展着身躯,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视野尽头。笨重的河马甩着脑袋,慢悠悠走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泽。魁梧的大象迈着沉稳的步伐,长鼻轻卷嫩叶。
更近处,小巧可爱的生灵们也雀跃地融入这片生机当中。雪白浑圆的兔子竖起长耳,机敏又好奇地张望着,钻入草丛。圆滚滚的小猪哼哼唧唧,用鼻子拱开湿润的泥土。小狗摇着尾巴,小猫舔舐前爪。温顺的小羊“咩咩”叫着,憨厚的小牛犊跌跌撞撞……
而车尾处,景象截然不同。纯净的、无一丝杂质的雪花无声飘落,晴空之下,灼灼闪光,在雨丝交织下,渐渐淡去了。不留一丝痕迹地融进了自然之中。那是归于永恒的寂静。
当然了,最前方的车厢门处,一群带着灿烂笑容、眼神充满希望与光明的人,他们相互搀扶,低声谈笑,都背着重重的行李,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喜笑颜开地,朝前方走去。远处就是人类生存过的痕迹,炊烟袅袅,座座村庄。
戎乌兀自站在原地,雨水沾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他静静看着这一切,脸颊上淌过水滴。
戎乌此时无法想象,眼前的景象,是鬼物们自己做出的抉择,真真正正地复活再生了,还是他自己那所谓的「心念」投射出来的幻象?
不知道,不知道。
他站在雨里,像一尊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