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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白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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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寂无声,我即是长白。
风雪是我的呼吸,林海是我的脉搏,嶙峋山石是我亘古的脊梁。
只是这呼吸日渐微弱,脉搏日益沉缓,脊梁正一寸寸被掏空。
信仰是遥远记忆里模糊的回响,供奉的香气早已被风雪吹散。
我守着这片日益贫瘠的土地,像守着一具巨大而美丽的尸骸。
寒冷自我内部滋生,蔓延至每一寸神格。
我以为,这片冰封的死寂,便是永恒。
直到他闯进来。
陈延初。
带着一身人间烟火的焦灼气,踩碎了我山门前最厚的积雪。
他的眼神是烫的,里面烧着绝望和不甘,还有一种……我很多年未曾见过的、属于活物的倔强。
他跪在雪里,不是为了祈福或还愿,而是为了一个具体的、垂死的生命。
他求我。
用那种嘶哑的、几乎要碎裂的声音。
我看着他。
透过他焦急的眼,看见很多年前,另一个苍老的身影,一步一叩,求我救一个孩子。
是了,是他。那个孩子。如今他来,求我救那个当年求我的人。
轮回?还是讽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踏上这座山的那一刻,这片死寂了太久太久的雪原,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冰层深处传来一声无人听见的闷响。
我答应了。近乎本能。或许是因为他眼里那团火,或许是因为那桩古老的因果,又或许,只是因为这永恒的孤寂太过冰冷,我想靠近那一点温度。哪怕只是交易。
“留在我身边。直到最后。”我说。最后。是我的最后,还是他的?抑或是那老人的?我没有说清。
他留下了。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和不信。
他解答我的问题,像人类幼童对待一只过于黏人的宠物,耐心又心不在焉。
他告诉我那些亮着的小盒子里为何有人,四个轮子的铁壳为何能跑,天空中的银鸟为何不坠。
他不懂。我问这些,不是想知道答案。
我只是想听他说话。想感受那声音里的活气,想看他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捕捉他偶尔流露出的、属于人间的不耐烦。
这些细微的表情和声音,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我这片死水般的生命里。
我总是问他:“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答得飞快,带着笑意:“喜欢。喜欢。”
我知道是假的。
谎言也有温度。
我收集这些虚假的“喜欢”,像收集雪地里零星散落的、虚假的阳光,藉此取暖。
每多一句,我神魂深处那彻骨的寒冷,似乎就能被驱散一丝——哪怕只是错觉。
我的力量在加速流逝,维持那老人的生命,像开凿一条通往人间的渠,渠中流淌的是我的本源。长白山在哀鸣,与我一同衰弱。
我时常感到疲倦,想就此长睡不醒。
可看见他接完电话,得知爷爷病情好转时那瞬间亮起的眼睛,我又觉得,还能再撑一刻。
再一刻。
贪恋。我竟然也开始贪恋。
那天,我看着他的侧脸,山间的光晕染在他睫毛上。
一种汹涌的、我无法再压抑的情感攫住了我。它比风雪更猛烈,比山崩更直接。
我表白了。语句破碎,笨拙得可笑,完全不像一个古老的神明。我甚至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他愣住了。然后,点了头。
那一刻,万籁俱寂。长白山的雪停了,风止了,只剩下我胸腔里某种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吻了他。嘴唇相触的瞬间,我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从接触点炸开,迅速蔓延向我冰封的四肢百骸。
原来人类的嘴唇这样软,这样暖。
原来拥抱一个想拥抱的人,是这样的感觉。
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醒来,都看见他守在旁边,眉头锁着担忧。
我想告诉他别怕,却发不出声音。
衰弱像一场无法逆转的雪崩,我知道时限将至。
最后彻底陷入黑暗前,我用力睁开眼,看着他。
他的脸比长白山的雪还要白。我想起他当年说不信神时,那倔强清亮的眼神。
那才是我最初想抓住的东西。
“带我去看海吧,”我用尽最后气力,“用你当年说不信神时的那种眼神。”
我想被那样鲜活、不驯的眼神注视着,沉眠。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似乎笑了。
原来撒谎时,人类的心跳会加快,血液奔流的声音,像春日冰雪初融。竟和我这片正在崩塌沉寂的山峦内部,那最后无力却剧烈的震颤……是同一个频率。
真好。
原来最后刻入我神魂深处的,不是冰冷的永恒,而是他脉搏加快时,那谎言的温度。
雪,终于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