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无声处生根 ...
-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钻进柳泊笙的鼻腔,他已经闻了整整五个月。这味道附着在他的衣服上,缠绕在他的发梢,甚至渗透进他的梦里。他坐在病床前,握着陈砚南的手,那双手曾经有力地签署过上亿的合同,如今却只能无力地任他抚摸。
“今天外面下雨了,砚南。”柳泊笙轻声说,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也是这样的雨天。”
陈砚南安静地躺着,只有呼吸机规律的声响证明生命还在他破碎的身体里流动。
柳泊笙的记忆飘向那个并不遥远的过去。
——
那年柳泊笙二十二岁,刚走出大学校门,凭借优异的成绩和教授的推荐信,挤进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陈氏集团。他来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从小教导他知识改变命运。他确实改变了命运,只是当时他不知道,命运给予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面试那天细雨绵绵,柳泊笙的白衬衫肩头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他抱着一沓作品集和证书,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双腿不自觉地轻微颤抖。
“下一位,柳泊笙。”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面试间。房间很大,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轮廓。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打电话。那人转过身来,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先坐下。
柳泊笙安静地坐下,目光不敢四处张望,只好盯着自己的膝盖。但他能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说着他不太懂的业务术语。几分钟后,电话挂断了,男人走到他对面坐下。
“柳泊笙?”陈砚南翻看他的简历,“很优秀的成绩。”
“谢谢陈总。”柳泊笙没想到集团总裁会亲自面试基层员工,紧张得手心冒汗。
陈砚南抬起头,目光如炬:“你的教授说你是他十年来最优秀的学生。为什么选择陈氏?”
柳泊笙实话实说:“因为陈氏是最好的。”
陈砚南嘴角微微上扬,那算不上一个微笑,却让柳泊笙的心跳漏了一拍。后来的面试问题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陈砚南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节奏,和他西装袖口下露出的银色表盘。
一周后,他收到了录用通知。
——
柳泊笙被分配到设计部做助理,很少有机会见到顶层总裁。但他总会在公司年会、偶尔的电梯相遇中,远远看见陈砚南。这个男人像一座山,沉稳而不可撼动。白手起家的传奇让陈砚南在公司里近乎神话,员工们既敬畏他又崇拜他。
柳泊笙没想到自己会爱上这座山。爱意如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他的心田。
他开始注意到陈砚南的一些细节:他喝咖啡不加糖但加一点奶;他在听取汇报时会轻轻转动手上的钢笔;他疲惫时会揉一揉眉心,那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有一次,柳泊笙加班到深夜,抱着一堆材料去设计部总监办公室,在走廊拐角差点撞上一个人。文件散落一地,他慌忙蹲下收拾,一抬头正对上陈砚南的目光。
“抱歉,陈总,我没看路。”柳泊笙感觉脸颊发烫。
陈砚南什么也没说,蹲下来帮他收拾散落的图纸。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拿起一张柳泊笙设计的建筑草图,多看了几秒。
“你的设计?”陈砚南问。
柳泊笙点头:“是的,还不够好,我会修改的。”
陈砚南将最后一张图纸递给他:“已经很好了。继续努力。”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柳泊笙整晚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回想陈砚南说那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那一刻,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生根了,悄无声息,却已然破土而出。
爱意藏在每个细微处。柳泊笙会在食堂张望,期待那个几乎从不出现的身影;他会刻意留在办公室加班,只因为听说陈砚南那晚也在;他开始研究陈砚南的创业史,读所有关于他的采访,试图从字里行间拼凑出这个人的全貌。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直到那个加班的雨夜。
——
柳泊笙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已经晚上十一点十七分。办公室只剩他一人,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奏出孤独的旋律。
“还没走?”
熟悉的声音让柳泊笙猛地抬头。陈砚南站在他的隔间旁,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微微松开。他看上去很疲惫,但眼睛依然明亮。
“还有个设计要修改,陈总。”柳泊笙下意识地关掉屏幕上正开着的窗口——那是一个关于陈砚南最新采访的页面。
陈砚南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但没有说什么。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柳泊笙桌面的照片上——是他和父母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的合影。
“家人?”陈砚南问。
柳泊笙点头:“我父母,他们是老师。”
陈砚南的嘴角有了一丝真实的微笑:“你很幸福。”
不知哪来的勇气,柳泊笙问道:“陈总您呢?您的家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陈砚南的父母早逝是公开的信息,他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但陈砚南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他们很早就离开我了。”他转移话题,指着柳泊屏幕上的设计图,“这个项目的预算可能会超支,你需要调整一下材料选择。”
他们讨论了十分钟工作,雨声成为背景音乐。然后陈砚南突然沉默,看着柳泊笙。长长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柳泊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柳泊笙,”陈砚南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你喜欢我啊?”
柳泊笙愣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的秘密,他小心翼翼隐藏的心事,就这么被轻易洞穿。他想否认,想解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垂下眼睛不敢看对方。
“是的,陈总。”他小声说,已经做好了被辞退的心理准备。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鼓起勇气抬头,却看见陈砚南微红的耳廓。这个在商场上以冷静甚至冷酷著称的男人,此刻竟然流露出一种近乎青涩的窘迫。
“我明天晚上有空,”陈砚南说,声音依然平静,但耳廓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如果你也是。”
柳泊笙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再次点头。
陈砚南微微一笑,那是柳泊笙第一次看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那就明天见,泊笙。”
他转身离开,留下柳泊笙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心跳如擂鼓。
——
“那时候我真傻,是不是?”柳泊笙对病床上的陈砚南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后来你告诉我,你早就注意到我了,每次我来汇报工作,你都会多看我几眼。”
窗外的雨还在下,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柳泊笙记得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陈砚南带他去了一家小餐馆,而不是什么高档米其林。“这是我创业初期常来的地方,”陈砚南说,“味道很好,价格实惠。”那一刻,柳泊笙看到了光环背后的真实的人。
陈砚南告诉他自己的创业艰辛,如何从一家小店面做到如今集团总裁。柳泊笙则讲述自己作为教师孩子的成长经历。他们惊讶地发现,尽管来自不同世界,却有着惊人的默契和理解。
相爱后的日子如水般流淌。他们会周末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陈砚南从身后环抱着柳泊笙,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他们会为了工作争论,然后又和好;他们会偷偷在办公室里牵手,尽管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
陈砚南说柳泊笙让他变得柔软,而柳泊笙说陈砚南让他更加勇敢。
直到五个月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
陈砚南的车被发现在郊区一段偏僻公路上,车身被撞得变形。他被拖出来时已经昏迷,浑身是血。警察说这不是普通事故,是蓄意报复。陈砚南的商业扩张树敌不少,其中一人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柳泊笙接到电话时正在准备晚餐。他做了陈砚南最爱吃的红烧鱼,等着爱人回家。电话那头的警察声音冷静而疏离,告知他陈砚南已被送往医院抢救。
接下来的日子模糊成一片苍白。手术、病危通知书、ICU、漫长的等待。陈砚南活下来了,但成了植物人。医生说可能很快会醒来,也可能永远不会。
柳泊笙辞了工作,整天守在病房。他开始服用抗抑郁药,因为有时候悲伤太重,重得他起不了床。但他总会来,每天都会来,握着陈砚南的手,说话给他听。
“我今天遇到一只猫,橘色的,很像我们以前喂过的那只。”柳泊笙轻声说,“它好像认得我,跟着我走了好一段路。”
没有回应,只有呼吸机的声音。
柳泊笙继续说着,声音轻柔如耳语:“医生说你有进步,手指有时会动一下。我知道你听得见,砚南。你在努力回来,我知道的。”
他俯身,额头轻轻抵着陈砚南的肩头:“我会等你,又何惧一两个春秋呢?如果现实太累,在梦里幸福,不醒来,也没关系的。”
窗外,雨渐渐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柳泊笙抬起头,看着那道光,忽然感觉到陈砚南的手指在他掌心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那是自己的想象。
又一次,更明显的,陈砚南的手指蜷缩起来,轻轻回握了他的手。
柳泊笙的眼泪无声滑落,五年来的第一次,他感到希望如那缕阳光,穿透漫长寒冷的雨季,温暖了他几乎冰封的心。
“我就在这里,”他紧握陈砚南的手,声音哽咽却坚定,“一直都在。”
仪器的滴答声似乎有了新的节奏,如同漫长冬季后第一颗融化的水滴,预示着春天或许终将到来。柳泊笙将脸颊贴在那只微微动过的手上,闭上眼睛,任由希望和恐惧同时在心中交织蔓延。
等待还在继续,但这一次,有了不同的意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流水冲刷着卵石,磨平了最初的尖锐痛楚,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处不在的钝感,沉淀在柳泊笙生活的河床里。
陈砚南最终没有醒来,像医生悄悄预言过的最坏可能那样。他的生命体征在某个秋天的清晨,安静地、几乎不被察觉地停止了。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ICU的窗户,暖洋洋地洒在陈砚南终于不再痛苦的睡颜上,也洒在柳泊笙紧紧握着他、却再也得不到回应的手上。
柳泊笙以为自己会崩溃,会追随而去。但很奇怪,他没有。极致的悲伤过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办理了所有后事,冷静得让人心疼。他把陈砚南的骨灰带回家,放在书房最安静的那个角落,旁边摆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陈砚南随手买给他的那个丑丑的陶瓷小猫。
抑郁的黑狗依然时常来拜访,咬住他的脚踝,试图将他拖回那片不见天日的泥沼。但柳泊笙学会了与它共存。他按时吃药,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偶尔也会对医生提起陈砚南,提起那些好的、坏的、平淡的、闪着微光的往事。他开始明白,死亡并不是爱的终点,遗忘才是。
他没有忘记陈砚南。
他带着陈砚南留下的那点东西——那些记忆,那些潜移默化影响他的习惯,那些爱过的证据——继续生活。
他重新找了工作,不再是那种需要拼命向上爬的大公司,而是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有明亮的窗户和会开玩笑的同事。他设计的东西,偶尔还会带上一点陈砚南曾指点过的风格,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走过他们曾并肩走过的街道。春天的时候,他会买一束陈砚南喜欢的白色洋桔梗,放在那个安静的角落。年复一年。
时间并没有治愈所有伤口,但它教会了柳泊笙如何带着这处伤残继续前行。悲伤变得不再那么狰狞,它融进了生命里,成了背景音,成了他看待世界的一层柔光滤镜。他比以前更沉默,也更温柔。他能一眼认出那些同样怀抱着巨大失落的人,并对他们报以理解的微笑。
很多年后,当柳泊笙两鬓也染上微霜,他坐在阳台的摇椅里,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本旧相册,手指轻轻拂过一张陈砚南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却只对他一个人流露过全部的柔软。
他已经不太会哭了,只是眼眶会微微发热。
他想,生命确实是一场盛大的葬礼,从出生就步步趋近死亡。陈砚南的葬礼来得太早,太惨烈,几乎也带走了他。但终究没有。
那些平淡日子里生根发芽的幸福,那些爱过的瞬间,它们的力量比死亡更持久。它们成了他的一部分,支撑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构建了他之后全部的人生。
他这一生,平凡普通,按部就班,唯一的离经叛道,就是曾经那样深刻地爱过陈砚南,并被那样深刻地爱过。
这就够了。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屋内的光线暗淡下来。柳泊笙合上相册,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里没有多少苦涩,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宁静。
他站起身,慢慢走回屋里,打开了灯。
温暖的光线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了他一个人,却仿佛并不孤单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