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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窥光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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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衍一直认为,记忆是有味道的。哥哥沈宥桉的味道是薄荷与旧书的混合气息,像夏日图书馆里阳光晒过的木架,温暖而疏离。
那个离别的夜晚,薄荷味突然近了。
他假装熟睡,听着哥哥的脚步声停在门前。月光透过眼皮变成朦胧的红色,他能感觉到沈宥桉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如同物理重量般真实。当柔软的触感印在额头上时,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那不是哥哥该给弟弟的吻。太长了,太沉重了,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
门轻轻合上后,他睁开眼,摸了摸额头上似乎还在发烫的地方。窗外,沈宥桉的背影正融进夜色,像一滴墨落入水中。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哥哥也是这样走出他的房间,然后整整三天没有理他——因为他在哥哥的作业本上画了一只乌龟。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感觉像是有人在胸腔里悄悄打碎了一块玻璃。
他逃跑了,比计划提早了六个小时,去机场的路上,他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梧桐树。记起前一天,母亲还在唠叨着行李有没有带齐,父亲查看着航班信息。沈宥桉坐在副驾驶座,露出一个完美的侧脸轮廓,仿佛昨夜那个越界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嘱咐着嘱咐着,母亲哭了,父亲拍拍他的肩。轮到沈宥桉时,哥哥只是递给他一个纸袋:“飞机上吃。”
纸袋里是他最喜欢的海盐面包,还温热着。
十二小时的航程中,他一口口吃着面包,咸味在舌尖蔓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沈宥桉亲手做的——只有哥哥才会把杏仁片撒得这样仔细,每个角落都不错过。
伦敦的雨总是下得突如其来。他躲在咖啡馆的檐下,看着雨滴在水洼上画出无数个圆圈。有时他会莫名回头,仿佛下一刻就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举着伞向他走来。
枪击发生那天,他正在读着一本书。爆炸声响起时,书掉在地上,摊开的那页写着:“在我看来,唯一的已知数是死亡。”
储藏室里弥漫着咖啡和恐惧的味道。在黑暗中,他第一次诚实面对自己:当死亡可能来临时,他最后悔的是在安检口没有回头再看沈宥桉一眼。
所以当哥哥真的出现在公寓门口时,他几乎以为这是幻觉。沈宥桉的风衣皱巴巴的,眼里有血丝,像跋涉了千山万水。
“那晚你醒着。”哥哥说。
这句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伪装。愤怒来得突然而猛烈——为什么非要捅破这层纸?为什么不能让一切都停留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是,我讨厌你这样,沈宥桉。我讨厌你的所有。”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看见哥哥眼中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熄灭了。像夜空中一颗星的陨落,寂静而壮烈。
后来父母发现时,母亲的哭声刺耳得让人头疼。父亲砸碎了书房的花瓶,瓷片飞溅到他的脚边。当那个选择摆在面前时——要么送沈宥桉去“矫正”,要么毁掉他的人生——他选择了沉默。
他以为那只是个类似夏令营的地方。他以为最多就是上上课,聊聊天。他甚至还想着,等沈宥桉“治好”了,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半年后视频通话时,屏幕那边的沈宥桉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更英俊了。只是当知衍说起大学里的趣事时,哥哥的嘴角会扬起一个精确到角度的微笑,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你还好吗?”知衍问。
“很好。”沈宥桉的声音平静无波,“这里帮我解决了很多问题。”
问题。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心里。
回国那天,他在街上远远就认出了那个背影。沈宥桉站在人群中等红灯,站姿笔直得不像真人。他几乎要转身逃走,但脚步却自己迈了过去。
哥哥转过身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然后张开了手臂。
他后退了。纯粹是本能反应,像是手碰到火会自动缩回。那一瞬间,他看见沈宥桉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表情。
母亲的斥责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看见哥哥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那个笑容让他想起冬天结冰的湖面,光滑而冰冷。
他没想到那是永别。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整理沈宥桉寄到伦敦的箱子。最底下是一本厚厚的相册,每一张照片旁边都工整地写着日期和地点。在最后几页,夹着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信纸是伦敦某家咖啡馆的便签,上面只有一行字: “今天下雨了,想起你总是不带伞。宥桉”
墨迹被水晕开过,可能是雨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江边的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疼。他蹲下身,触碰浑浊的江水。水很冷,冷得刺骨。一个拾荒老人慢悠悠走过,说着注意安全的话。
他忽然明白,沈宥桉从来不是突然崩溃的。他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在每个被当作“问题”对待的日子里,在每个被拒绝的瞬间,在那场要求所有人“正常”的狂欢中。
而他自己,曾是这场死亡的旁观者,偶尔还是帮凶。
夕阳完全沉没时,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再也无人接听的号码。听着机械的提示音,他轻轻说:“我不讨厌你了,哥哥。”
电话那端只有忙音作答,像极了这个世界给予所有异常者的回答。
星光落在江面上,碎成无数银片。他忽然希望这些光能照到最深的水底,让沉睡的人知道,海水之所以咸,是因为它融化了所有没能说出口的爱与道歉。
而活着的人,将继续带着这份咸度,渡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