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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错位时空 ...


  •   去往外婆家的路途,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颠簸。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缓慢爬行,窗外的景色从平原的开阔逐渐变为山峦的叠嶂。我靠着窗,怀里依旧抱着那个铁皮盒子,它仿佛成了我与过去、与母亲之间一个沉重而具体的联结。齐聿商坐在我身旁靠过道的位置。他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只是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偶尔会在我因山路颠簸而微微蹙眉时,递来一个无声的、安抚的眼神。
      他的存在像一帖镇静剂,让这段充满未知的旅程不至于太过难熬。我甚至能“感觉”到,当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身上时,他会微微调整一下姿态,仿佛在为我遮挡那过于灼热的光线。这种细微的、仅存于我感知中的体贴,是支撑着我前往下一个不确定地点的力量。
      外婆家在一个山坳里的小村落,汽车只能通到村口。我们踩着午后被晒得温热的石板路进村,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炊烟和草木混合的气息,宁静而古老。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只是抬了抬眼皮,对我们这两个外来者并不十分在意。
      外婆家的木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院子里,一位头发银白、身形瘦小的老人正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身子在井边打水。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一张揉皱后又抚平的信纸,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与一丝讶异。
      “外婆……”我喊出声,声音有些干涩。
      外婆眯着眼辨认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大的、几乎让所有皱纹都舒展开的笑容:“哎哟!是闵闵?!我的乖囡囡,你怎么突然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她放下水桶,撩起围裙擦着手,快步迎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那双手粗糙而温暖,带着泥土和皂角的气息。
      她的喜悦是那么真实而质朴,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部分阴霾。但她的问话也让我心头一紧。她不知道我来找妈妈?难道妈妈没来这里?
      “外婆,我……我妈她,没来您这儿吗?”我急切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掩饰的失望。
      外婆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转化为关切和了然:“你妈?没有啊。她……她出什么事了?”她拉着我的手,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敏锐地扫过我脸上疲惫和焦虑的痕迹。
      我简单地将与母亲的争吵和她的离家出走说了一遍,隐去了关于齐聿商的核心部分,只说是因为一些观念不合。外婆静静地听着,布满老茧的手一直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像小时候我磕碰哭闹时那样。
      听完,外婆叹了口气,眼神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你这孩子……性子是倔。你妈她……也是苦过来的。”她没有立刻责备我,反而流露出一丝对女儿的心疼,“她年轻时候……哎,不提了。她没来我这儿,许是去了别处散心。你别急,她那么大个人,有分寸的。”
      外婆的话没能完全安慰我,但她的平静和理解,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错过了,又一次错过了。母亲就像故意在和我玩一场捉迷藏,总是在我抵达之前,悄然离开。
      齐聿商一直安静地站在院子一角的那棵老梨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仿佛融入了这幅乡村画卷,却又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飘逸。外婆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却从未停留,也从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温暖和力量传递给我。
      “既然来了,就住几天。”外婆不容置疑地说,“瞧你瘦的,脸色也不好。外婆给你熬粥喝,咱这山里的米,香着呢!”
      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在外婆家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光仿佛被拉长、放慢,呈现出与城市截然不同的节奏。外婆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清晨踏着露水去菜园摘菜,上午坐在院子里缝补衣物或是筛选豆子,午后在竹椅上打个小盹,傍晚则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夕阳将远山染成瑰丽的紫色。
      我试图帮忙,却总是笨手笨脚。摘菜时分不清杂草,烧火弄得满屋烟,连喂鸡都差点被啄到手。外婆从不恼,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说我“是读书的料,不是干活的命”。齐聿商则会在我手忙脚乱时,站在不远处,嘴角噙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那笑容在乡村清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而温暖。
      夜晚是乡村最宁静的时刻。吃过晚饭,洗去一身疲惫,我和外婆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乘凉。山里的夜风格外清凉,带着竹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儿的唧唧鸣唱。夜空如洗,星河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碎钻。
      外婆会摇着蒲扇,给我讲一些旧事。讲母亲小时候如何调皮,如何因为不想上学而躲进山里,让她好找;讲外公在世时的种种趣事;讲这个村落的变迁。她的叙述缓慢而平淡,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齐聿商就坐在我旁边的矮凳上,安静地听着。有时听到有趣处,他会和我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当外婆讲到母亲年轻时也曾因为感情问题与外曾祖母闹过矛盾时,他会轻轻碰一下我的手臂,那意思很明显:看,每一代人都有她们的烦恼和挣扎。
      外婆似乎总能察觉到我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在我对着星空发呆,流露出对母亲的担忧时,她会用蒲扇轻轻拍一下我的膝盖,说:“闵闵,别想太多。人心就像这山里的天气,有晴有雨。你妈她需要时间,你也一样。等雨过了,天自然会晴。”
      她的话朴素,却蕴含着一种来自土地和生活本身的智慧。在她身边,在这样缓慢流淌的时光里,我因焦虑和愧疚而紧绷的心,仿佛被一点点浸润、软化。我开始学着像外婆一样,在清晨聆听鸟鸣,在正午感受阳光的温度,在夜晚仰望星空的浩瀚。
      齐聿商的陪伴也变得更加具体。我们会在清晨跟着外婆去菜园,他会在沾满露水的菜叶间,指给我看一只晶莹的蜗牛;午后,当外婆睡着时,我们会走到村后的小溪边,他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听我语无伦次地诉说内心的混乱,然后用他特有的、平静而笃定的语气,一点点帮我梳理;傍晚,当炊烟升起,他会和我一起站在院门口,看着暮色四合,那身影在渐暗的天光里,仿佛一个温柔的守望者。
      有一次,我帮外婆生火,又被烟呛得直流眼泪。齐聿商站在灶房门口,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清朗,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外婆正好走进来,看看我,又看看空无一人的门口,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情,随即却只是慈爱地摇摇头,递给我一块湿毛巾:“慢点儿,不急。”
      几天下来,我没能等来母亲的消息,却意外地得到了一段与外婆共处的珍贵时光。外婆没有问起我任何关于“个人问题”的细节,她只是用一顿顿热腾腾的饭菜、一句句朴素的安慰和无声的陪伴,静静地修补着我内心的裂痕。
      离开的前一晚,我和外婆依旧坐在院子里。夜凉如水,星河璀璨。外婆忽然轻轻哼起了一首古老的、语调婉转的山歌,歌词模糊,旋律却悠远动人,像是在诉说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靠在竹床上,听着外婆的歌声,感受着身边齐聿商无声的陪伴,望着头顶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对母亲的担忧依旧存在,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尖锐和恐慌。我仿佛明白了,有些寻找,急不得;有些伤口,需要时间和耐心来愈合。
      我知道,明天我又将踏上寻找母亲的旅程。但外婆家的这几天,像山间清澈的溪流,洗去了我满身的疲惫和焦躁,也让我更加确信,无论母亲在哪里,无论前方的路还有多长,我并非孤身一人。我的行囊里,已经装上了外婆沉甸甸的爱,和一份来自虚幻却无比真实的、跨越维度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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