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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替你看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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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参加了高考。
凭借着过人的天资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将所有痛苦与思念都压抑下去的专注,他取得了极其优异的、足以叩开任何一所国内顶尖大学大门的成绩。
无数的赞美、羡慕、祝贺的目光投向了他,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内心一片冰冷的死寂。
那些分数和荣耀,在她逝去的、年轻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毫无意义,甚至像一种讽刺。
每一次落笔,他都仿佛能看到她期盼的眼神,每一次得分,都像是在她短暂生命的天平上增加了一份沉重的砝码。
最终,他出人意料地、几乎是固执地、带着一种自我流放般的意味,选择留在了南城,读了一所本地的、毫不起眼的大学的艺术系。
他无法离开这座城市,这里有她生活过的所有痕迹,有他们短暂交集的所有回忆,有她的气息,有她的墓地。
离开这里,仿佛就是一种对她的背叛,一种对承诺的懈怠。
他需要活在这座充满她影子的城市里,感受着她的存在,同时也感受着永恒的失去。
他按时吃饭,即使味同嚼蜡,也会机械地、如同完成任务般将食物吞咽下去,维持着身体最基本的运转。
他按时睡觉,即使漫长的黑夜总是被噩梦和她苍白的面容、最后的笑容占据,他也会强迫自己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直到天明,或者从窒息的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他像一具被设定了“活着”程序的、精密却空洞的、没有灵魂的机器,严格地、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对她许下的、最基本的诺言。
只是,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温度,只剩下了一片灰蒙蒙的、死寂的、被雨水永远浸泡的荒原。
他用自己名下所有的积蓄,以及后来卖画所得,租下了当年他们一起画画的、学校附近那间旧画室。
这里,曾是他们共享过最多安静时光的地方。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松节油的味道,和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以及阳光下漂浮的、金色的微尘。
这里,有她专注作画的侧影,有他们偶尔低语的交流,有那个让他答应当模特的、改变了一切的午后。
画室被他精心保留着原来的格局,甚至她曾经习惯摆放画架的位置,她坐过的那个小凳子,他都分毫未动,仿佛她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
只是,这里不再有其他的画作,所有的空间,从斑驳的墙壁一直到挑高的天花板,都被他自己的画所占据——成千上万张,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一个无声的、悲伤的祭坛,全是她。
微笑的她,蹙眉思考的她,认真画画时微微咬着笔头的她,在雨中等他时微微瑟缩的她,靠在窗边看书时阳光落在发梢的她,在篮球场边为他鼓掌时眼睛亮晶晶的她……
他用画笔,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疯狂地描摹着记忆中的每一个她,每一个细节。
素描,水彩,油画……各种媒介,各种角度,各种光线。
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模样,所有的神态,所有的瞬间,都深深地、用力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生怕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会模糊掉一分一毫,会淡去她的笑容。
这些画,是他活下去的证明,也是他永恒的刑罚。
那幅她未完成的、他的肖像,被他用最好的定制画框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圣物般装裱起来,挂在画室最中央、光线最好的位置,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
每天,他都会在那幅画前,沉默地坐上很久很久,有时是一整个下午,有时是通宵。
他看着画中那个被柔和光影笼罩、眼神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宁静的少年,那是她眼中的他。
那个他,干净,带着些许忧郁,却还有着对未来的微光,还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而镜子里的自己,只剩下被愧疚和无尽思念啃噬后的空洞、沧桑与麻木,像一个苍老的、迷失的灵魂。
他替她走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
用相机,更用他的眼睛和心,拍下、记下她曾经在闲聊时随口提过想画的风景——
老城区斑驳的墙皮上爬满的、在秋天会变成红色的藤蔓。
护城河边在夕阳下泛着金光、随风摇曳的垂柳。
清晨雾气中刚刚苏醒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菜市场,带着露水的蔬菜和热气腾腾的早餐摊……
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孤独的、沉默的身影和无声的诉说。
他会在那些地方停留,对着空气轻声说:“以乐,你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替你来看过了。”
他替她去看了她向往已久的海。
站在空无一人的、黎明前的沙滩上,看着墨蓝色的海水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带着永恒的力量涌上沙滩,拍打着礁石,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咆哮。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乱他早已不再精心打理的黑发。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她的一张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对着那片浩瀚的、她未曾亲眼所见的蔚蓝,轻声说,声音被海风吹散。
“以乐,你看,这就是海。和你想象的一样吗?它……很大,很蓝,望不到边,声音也很好听,像……像一种永恒的叹息。”
海水漫过他的脚踝,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万一的寒冷。
他替她去了广袤无垠的沙漠。
在寒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深夜,裹着厚厚的毯子,躺在沙丘之上,仰望着那片仿佛被水洗过的、缀满了钻石般璀璨星辰的、壮丽得令人窒息的夜空。
银河横贯天际,像一条闪闪发光的、无声的河流。
他对着那片璀璨的、极致的寂静,低声呢喃,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以乐,这里的星星,比我们以前在南城看到的,要多得多,亮得多,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就像……就像你眼睛里的光,那么多,那么亮。”
泪水在极度低温中几乎要冻结在眼角。
他替她登上了巍峨的、空气稀薄的雪山。
在海拔数千米的、寒风凛冽如刀的垭口,迎着能吹透骨髓的冷风。
看着脚下翻涌的、如同白色海洋的云海和远处连绵的、圣洁的雪峰,在晨曦中被染上瑰丽的、如同她脸颊曾经有过的红晕般的金色。
他冻得嘴唇发紫,脸色青白,却依然固执地举起她的照片,让那圣洁的、温暖的光芒也笼罩在她永恒的笑容上。
“以乐,日出……你看,雪山上的日出,是这样的。很美,很安静,很……干净,就像你一样。”
声音在风中颤抖,几乎听不清。
在每一个她曾经梦想踏足的地方,他都会做同样的事情——拿出她的照片,轻声告诉她那里的风景,那里的气息,那里的声音。
仿佛她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他完成这场漫长而孤独的、没有终点的旅行。
他遵守着“只伤心一阵子”的承诺,努力地、机械地活着,旅行,作画。
只是那悲伤,早已不再是汹涌的、外显的波涛,而是化作了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地下暗河,融入了他的血液,刻进了他的骨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无法剥离,如影随形,定义了他余生的每一天。
时间像南城护城河的水,看似平静,却悄无声息地流逝。
又是一个寻常的周末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居民楼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顾南萧、周晓薇,还有张浩,约好了今天一起去江以乐父母家吃饭。
顾南萧提前到了楼下,手里提着精心挑选的礼品——给江父的茶叶,给江母的羊绒披肩。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形依旧清瘦,但早年那种形销骨立、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感已经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默的稳重。
只是那双眼睛,在偶尔独处或失神时,还是会流露出深不见底的寂寥。
周晓薇和张浩几乎是同时到的。
周晓薇剪了利落的短发,一身职业装,显得干练又精神,只是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还带着学生时代的影子。
张浩则壮实了不少,穿着Polo衫,笑容憨厚,手里还拎着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
“等很久了吗?”
周晓薇笑着打招呼,很自然地拍了拍顾南萧的胳膊。
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绝口不提某些沉重的过往,但那份因江以乐而联结起来的情谊,却历久弥新。
“没有,刚到。”
顾南萧微微摇头,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这几乎是他面对他们时习惯性的表情。
三人一起上楼。
敲门后,是江母亲自开的门。
“阿姨!”
周晓薇亲热地喊了一声,上前就挽住了江母的胳膊。
“阿姨,我们来了。”
张浩也笑着,声音洪亮。
“阿姨。”
顾南萧的声音最轻,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
他看向江母的眼神,总是比其他人都要复杂几分,有关切,有尊敬,更深处,似乎永远藏着一份无法消弭的歉疚。
江母的头发白了不少,但气色很好,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连忙侧身让他们进来。
“快进来快进来!老江,孩子们都到了!”
江父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好好,客厅坐,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晓薇,小浩,南萧,自己倒水啊,别客气!”
屋子里弥漫着熟悉的饭菜香,是那种“家”特有的,温暖踏实的气息。
客厅的布置和几年前变化不大,干净整洁,阳台上养着几盆茂盛的绿植。
在靠近窗户的一个小茶几上,摆放着一个银色的相框。
里面是江以乐高中时的一张照片,笑容明媚,眼神清澈,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的夏天。
大家都看到了,但谁也没有刻意去提起,只是一种安静的怀念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周晓薇和张浩熟门熟路地去厨房帮忙端菜,嘴里还嚷嚷着“叔叔手艺还是这么香”、“馋死我了”。
顾南萧则默默地摆好桌椅,拿出碗筷,动作熟练而安静。
吃饭的时候,气氛热络而温馨。
圆形的餐桌坐得满满当当。
“叔叔,您这红烧肉绝了!比我们单位食堂的大厨强一百倍!”
周晓薇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夸赞。
“喜欢吃就多吃点!你们工作辛苦,看晓薇你都瘦了。”
江父笑呵呵地,又给她夹了一大块。
“小浩,听说你升项目经理了?不错不错,年轻人有出息!”
江父转向张浩。
“嘿嘿,就是瞎忙,压力也挺大的。”
张浩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眼里的光彩藏不住。
江母则不停地把菜往顾南萧碗里夹。
“南萧,你太瘦了,多吃点这个鱼,营养。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
“谢谢阿姨,我自己来。”
顾南萧低声应着,顺从地吃下。
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地听,但神情是放松的。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各自的生活。
周晓薇吐槽着医院里的奇葩病人和永远写不完的报告。
张浩说着工地上遇到的趣事。
江父江母则关心着他们的身体,叮嘱他们不要太拼。
“对了,南萧,”
周晓薇忽然想起什么。
“你上次那个画展,我看报道了,评价很高啊!可惜我那天下夜班,没去成。”
顾南萧如今是南城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
他的画作,尤其是那些描绘南城旧街巷、雨景和特定光影的作品,总带着一种独特而动人的静谧与哀愁,打动了很多人。
“只是一个小型联展。”
顾南萧语气平淡,没什么波澜。
“这孩子,就是谦虚。”
江母看着他,眼神里是长辈的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江叔叔前几天还去看过你挂在文化馆的那幅《旧巷晴光》,回来念叨了好几天,说画得真好,把那老巷子的味道全画出来了。”
那幅《旧巷晴光》,画的就是当年他和江以乐每天上学必经的那个巷口。
只是画里没有人物,只有被阳光照得斑驳陆离的榕树和老墙,温暖而寂寥。
江父点点头,抿了一口酒。
“嗯,有灵气。比我们乐乐当年……”
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周晓薇连忙打圆场。
“哎呀,乐乐要是知道我们现在都好好的,还能经常回来陪您二老吃饭,她肯定特别开心。”
“她会的。”
顾南萧忽然轻声接了一句。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个窗边的相框,眼神里有片刻的柔软。
这个话题被轻轻带过,饭桌上的气氛很快又恢复了热闹。
吃完饭,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
周晓薇和张浩陪着江母在客厅看电视,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顾南萧则陪着江父在阳台的小茶几边坐下,泡了一壶新茶。
夜幕已经降临,楼下传来孩子们嬉笑追逐的声音,远处是城市的点点灯火。
江父递给顾南萧一支烟,顾南萧摆手拒绝了。
“戒了?”
江父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升起。
“嗯,对身体不好。”
顾南萧看着远处的灯火,声音很轻。
他答应过她要好好活下去,不仅仅是活着,而是尽量健康地活着。
江父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这个这些年几乎替代了“儿子”角色的年轻人。
看着他从那个阴郁绝望的少年,慢慢变成如今这个沉默却坚韧的男人。
他知道他心里的苦从未真正散去,只是被他用时间和画笔,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前段时间,我和你阿姨去把乐乐的墓修葺了一下,周围种了些她喜欢的白菊花,开得很好。”
江父缓缓说道。
“我上周去过,看到了,很漂亮。”
顾南萧低声说。
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去一次,有时带一束花,有时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
那是他雷打不动的行程。
“南萧啊,”
江父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和。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些年,你做得够多了。我和你阿姨,早就把你当自家孩子看了。乐乐她……她也肯定不希望看到你一直背着那么重的包袱。”
顾南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
苦涩过后,是淡淡的回甘。
“叔叔,我不觉得是包袱。”
他抬起头,看向江父,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坚定,
“能替她看看这个世界,能陪陪您和阿姨,我觉得……很好。”
这或许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而是他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带着对她的记忆和承诺,继续前行的方式。
他把那份沉重的情感,化作了细水长流的陪伴和沉默的守护。
江父看着他,最终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客厅里传来周晓薇夸张的笑声和江母带着笑意的嗔怪。
生活就是这样,悲伤不会消失,但它会被新的温暖包裹,慢慢沉淀为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支撑着活着的人,继续走下去。
今晚的月色很好,清辉遍地,温柔地笼罩着这个灯火通明的家,笼罩着每一个带着故事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