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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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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刺骨髓。秦御握着霁林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那双曾执掌生杀、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正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枪口死死抵在他自己的太阳穴上,凹陷的皮肤周围泛着一圈绝望的白。
“你杀了我吧……霁林,求你了……别再这样折磨我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不再是往日那种低沉威严、不容置疑的腔调,而是破碎的,带着濒死般的喘息和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五年。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这五年,他坐拥天下,权势滔天,是这个黑暗帝国里说一不二的帝王。
他可以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摧毁任何他看不顺眼的存在。
唯独眼前这个人,这个他用了最极端、最不堪的手段强留在身边的人,像一座永恒的冰雕,无论他付出什么,是倾其所有的温柔,还是卑劣不堪的威胁,都无法在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眸中,再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霁林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没有厌烦,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仿佛秦御此刻抵在头上的不是一把能瞬间夺走生命的手枪,而只是一支无足轻重的笔。他手腕轻轻一动,用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异常平和的力量,把那把沉重的手枪从秦御汗湿冰冷的手中抽了出来。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我不恨你。” 霁林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秋的静水,不起微澜,“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要你爱我!” 秦御猛地抬头,猩红的眼底是彻底崩溃的堤坝,一直强行维持的、名为冷静和稳重的外壳,在霁林这句轻飘飘的话面前,彻底碎裂,齑粉无存。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般的绝望,“我要你爱我!霁林!你听见没有!”
“你是在求我爱你?”霁林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几乎要跪倒下去,却又强撑着上前一步,双手抓住霁林瘦削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隔着薄薄的衣料嵌进他的肉里。可他感觉不到霁林任何吃痛或抗拒的反应,仿佛他抓着的只是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
“不够吗?霁林?我说我爱你,我要把一切都给你,我的命,我的财富,所有的一切!你要我做你的一条狗也可以……只要你愿意看我一眼,只要你愿意跟我说一句真心话,哪怕是恨我!恨我也没关系!我真的不想看见你这样……你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剧烈地摇晃着霁林,试图从那片死寂的湖泊中晃出一丝涟漪。
霁林被他晃得身体微微摆动,但眼神依旧没有任何焦点,只是等秦御力竭般地停下动作后,才用一种纯粹疑惑不解的表情看着他,微微偏了偏头,像是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何如此激动。
“其实……”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我不恨你,也不爱你。秦御,你明白吗?我现在……没有情绪。”
怎么会这样?霁林明明没有心理问题才是。
他抬起手,轻轻拂开秦御抓在他肩膀上的手,那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片落叶。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这个繁华都市最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霓虹闪烁,是秦御为他打造的“金丝牢笼”最华丽的背景板。
“我只是觉得,” 他看着窗外,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一个人挺好的。”
“一个人……挺好的?” 秦御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能支撑住自己几乎要瘫软的身体。
“是啊,没有期待,没有失望,我不再是那个等待别人救我的小孩子了,我现在很强大,我现在也很开心。”
绝望。灭顶的绝望。
这比他预想中最激烈的恨意,最恶毒的诅咒,还要残忍千万倍。
恨,至少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是因他秦御而生的情感。恨意纠缠,不死不休,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扭曲的联结。可“没有情绪”?
这意味着他秦御,他这五年的强取豪夺、步步为营、倾尽所有的弥补和近乎疯狂的占有,在霁林的世界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像一个奋力向深潭投掷巨石的人,期待着惊涛骇浪,最终却发现,那潭水深不见底,巨石沉入,连一丝回声都听不见。
他宁愿霁林拿着那把枪,对着他的心脏扣动扳机,用最锋利的言语将他凌迟,也好过现在这样,被一种彻底的、绝对的“无”所否定。
“没有情绪……” 秦御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一开始的压抑,逐渐变得癫狂,在空旷奢华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哈哈哈……没有情绪……好一个没有情绪!”
他猛地止住笑,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霁林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清瘦,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那以前的你呢?!” 秦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那个会因为不公平的事情挺身而出,眼睛里永远有光,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的霁林呢?!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啊!”
他嘶吼着,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困兽。
霁林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片雷打不动的平静。他甚至微微蹙起了眉,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久远的、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说的那个人……” 他斟酌着用词,“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记得了。”
霁林没有装b的意思,他是真不记得了。
甚至自己曾经为什么那么爱秦御,也不记得了。
“不太记得了……” 秦御喃喃道,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昂贵的丝绸地毯柔软地承接了他的重量,却无法给他一丝温暖。他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
他输了。一败涂地。
他用尽手段,折断了他的翅膀,将他囚禁于华美的牢笼,以为日久天长,水滴石穿,总能将那颗耀眼夺目的太阳私有。他却忘了,太阳若是熄灭,留下的不是温顺的星辰,而是冰冷、死寂、亘古不变的黑暗。
他得到了他的人,日日夜夜,同床共枕,呼吸相闻。可这五年,霁林看他的眼神,和看房间里任何一件家具,窗外任何一棵树,没有任何区别。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对他所有的安排逆来顺受,不反抗,不拒绝,但也从不回应。他活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的空心人偶。
秦御试过一切方法。
他找来全世界最顶尖的心理医生,得到的结论大同小异:巨大的心理创伤导致的严重情感封闭和解离性障碍。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机制,当外界刺激超过个体承受极限时,精神会选择“关闭”情感通道,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那个“外界刺激”,就是他秦御本人。
是他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摧毁一切的力量,闯入了霁林阳光明媚的世界。是他,用霁林在乎的一切——朋友、家人、理想、自由——作为筹码,逼他就范。是他,亲手扼杀了那道阳光。
他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他用无尽的物质和看似无微不至的关怀去填补,却不知道,他堵死的,是霁林所有可能的情感出口。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这句话反复在秦御脑海中回荡,像最恶毒的诅咒。原来,他这五年倾尽所有的“相伴”,对霁林而言,竟是一种需要忍受的嘈杂。他宁愿一个人。
……
不知过了多久,秦御才从那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中缓过一丝气力。他抬起头,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看着霁林,那个他爱到骨子里,也毁到骨子里的人,此刻正安静地坐在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场几乎要见血的冲突从未发生。
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依旧美好得令人心碎,却也冰冷得让人绝望。
秦御挣扎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到霁林面前。他蹲下身,仰起头,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势,看着霁林。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霁林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看到霁林几不可察地、将手往后缩了一点点。
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秦御最后的心防。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霁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只要你能好起来,只要你能……感觉到一点什么,哪怕只是痛苦,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你的自由,你的朋友……我放你走,好不好?”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他最深的恐惧。放他走。
霁林的视线终于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他脸上。那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不,或许连怜悯都不是,只是一种对他人过度反应的淡淡不解。
“去哪里?” 他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期待,也没有抗拒,“哪里都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不会放我走的。你说过,死,我都是你的鬼。”
这是五年前,秦御将他禁锢在身边时,在他耳边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话语。此刻被霁林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复述出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残忍。
秦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了。他不会放他走。哪怕互相折磨到死,他也要将霁林绑在身边。这是他深入骨髓的执念,是他疯狂的爱意演化成的病态占有。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霁林离开他的视线,哪怕霁林留在他身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对……我不会……我不会放你走……” 秦御像是自我确认般,喃喃低语,眼神却更加空洞绝望了。他知道了,他走进了死胡同,前方没有出路,后退是万丈深渊。他和霁林,被永远地困在了这个由他一手打造的、无间地狱里。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霁林。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把被霁林随手放在上面的手枪,金属的冰冷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至少,这东西是有温度的,冰冷的温度。
“你休息吧。” 秦御背对着霁林,声音恢复了某种诡异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暗流,“我……去书房。”
他没有等霁林回应,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门口。打开门,外面是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的长廊,像他未来人生的隐喻,华丽,空旷,冰冷,没有尽头。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霁林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清澈却无神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不出一丝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他确实没有说谎。
恨,需要力气。爱,需要能量。
他什么都没有了。
五年前那个雨夜,那个阳光热烈的霁林,就已经死了。连同他所有的爱恨嗔痴,一起被埋葬了。
而那个掌控一切的暗黑帝王,他绝望的嘶吼,崩溃的泪水,卑微的乞求,疯狂的占有……所有这些浓烈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感,投射到这个空壳上,都如同光线穿过琉璃,留不下任何影子,只在另一端,呈现出一种扭曲而虚无的平静。
这,或许才是对秦御,最极致、最彻底的惩罚。
夜,还很长。
绝望,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