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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再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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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灵这次来S市和丰露清他们住同一家酒店。
从路口的酒店标识到大堂有一条长长的坡道。坡道两边种着阔叶植物,还有低矮的灌木和正在夜色中微微颤动的细草。
习风簌簌,林叶飒沓。月色,星辉,灯影。
坡道两头,一上一下,三人身影。
丰露清身着一套轻薄的浅灰色运动服,手上拎一个便利店塑料袋,正捧着手机低头看。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红色的耳机线随身摇荡。
他是从坡道下面往上走的,略前倾着身子,而肖灵站在上坡,只远远看到个人影,并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他。
肖灵把着车门站了站,俞前伸手扶他。
“头还疼吗?”
“……好点了。”
“再弄点解酒药?”
肖灵摇头,那玩意吃多了也没大用,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肖灵一掀眼皮,欲要说什么,表情却忽然缓住,眉心微动,“算了,那个味道很奇怪。”
“那上去吧,喝点蜂蜜水。”
肖灵垂首不答,用掌根摁了摁眼眶,又抬起头,往坡下看。
俞前眼神追随——
其实没看清那人的模样,且对方一直低着头,天色又暗。但俞前心里知道,是他了。
是丰露清。
连九潮也在看,身上没有任何动势痕迹,静如小山,应该是看了好一会。
肖灵微觑着眼,一手撑车门,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在晃。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虚虚实实。
仿佛醺醺然的水波。
丰露清若有所感,终于抬了眼。
水何澹澹,人影沉波。
不知是人望水,还是水照人。
丰露清步子顿住,和肖灵一样,他的脸上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不认识,或者没有相认。
片刻后,他提步往前走。
走得不快,匀而稳,但步幅偏大,就这么一步一步的,俞前渐渐看清了来人。
怎么形容这张脸,这个人呢——不是照片上的,视频里的,或者舞台上遥遥一照,而是现实中,近在眼前的实物——
俞前脑中有一瞬“屏息”。
说他英俊,美丽或典雅,有点单薄笼统,他身上糅合了很多反差——
比如他的毛发。
似乎天生颜色浅淡,如春草新发,已经盛了,但颜色还不隆重,便就有种浓密又柔软的质感。尤其是眼睫,矜持地卷着,好像春草怯生生的触角。
但他的骨相和五官却相当凌厉明艳。典型的皮贴骨,丹凤眼斜飞高挑,眸子黑亮,薄而利的小开扇双眼皮,鼻尖的走势是向上的。
再比如他的身条步态。
明明是偏小的骨架,颈项如鹤,但能看出来肌肉很紧。尤其两条大腿上坡用劲的时候,肌肉鼓吸之间,隐含蓄势贲张之美。
还有,他的唇。
丰露清的嘴唇天生一段似笑非笑的弧度。这般模样,但凡语气稍微软和一点,可能就会有种欲说还休的意味。可他没有。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不友好的意思,但也没有要表现友好的意思。
“好久不见。”
是丰露清先开口。
他站定,用手指勾了一下耳机线,左边的耳机掉下来,他顺势歪头,眼神很轻很快地在俞前身上碾转一瞬。
俞前觉得胸口好似被勒了一把。
他轻轻吐气,点头致意,“丰先生你好,敝姓俞,是——”
俞前停顿了一个逗号的当量,接着道:
“肖哥的助理。”
丰露清也点点头,“你好。”
说完,他又把眼神放回到肖灵身上。
肖灵回看他,眨着眼,动作慢慢的,更像是闭了一下眼。
“露清。”肖灵的声音略有点涩,是酒后咽喉黏膜脱水的效果,“好久不见。”
“……你喝醉了?”
“没有,只喝了一点。”
“象沄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他明天到。”
对话顿止。
一阵风从丰露清脚边涌起,吹开衣摆,又往人微微汗湿的背沟和胸口钻。直到这阵风绕着丰露清舔过一遍,才又转头扑向肖灵。
可毕竟不是劲风,这卷儿风很快蔫了,好比夏夜的一声轻叹。扫过肖灵下巴颏上的胡茬,留下一小片热乎乎的细痒,还有一小段若有若无的,沐浴露,或者洗发水的味道——
非常淡的柑橘味。
肖灵眉眼低垂,看着丰露清。
俞前也是,用一种谨慎克制的,探求的目光。他试着把那些文字资料和影音资料中的“丰露清”与面前这个不发一言的人联系起来。
“私生子”,围堵威胁,蠢蠢欲动的黑手套。
天才,首席,电影新人,粉丝口中“古典舞冠冕上最亮的宝珠”。
俞前似乎看见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他,一股向上,一股向下,都试图在他身上留下某种痕迹。可他沉默着。
表情也“沉默”着——
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萎靡困顿,没有面对追求者时的娇矜,也没有面对未来不确定风险时的惶惑。神情淡得如同一杯白水,美得安静而古怪,是“疯狂”的极反义词。
可若平静到了极点,是否也接近某种“疯狂”?
俞前这般想着,就走了一下神,又很快被肖灵拉回来,他问丰露清:“这么晚还出门吗?”
“嗯。”
“去买水果?”
“嗯。”
“怎么戴护腕?受伤了?”
丰露清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说“没什么”,肖灵轻抿着唇,不再多问,只道:“那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蚊子多。”
丰露清淡淡把肖灵一瞧。
“再见。”
“明天见。晚安。”
丰露清把耳机重新塞上,万籁俱寂。音乐没有重新播放。
降噪耳机总能让人产生一种真空漂浮的感觉。活动的旋转门,走动的高跟鞋,滚动的四轮行李箱,前台正在办理的入住登记,沙发上正在进行的对话……一切都被按了静音键。
丰露清提着塑料袋,等电梯,进电梯,在五楼下,走过长长的无人的走廊,停在靠近消防通道的那间房门前,停在一簇暗淡的灯影里。
面无表情地摸出口袋里的房卡,塑料袋窸窸窣窣的,他听不到;刷开房门的电子音,他也听不到。
一种近乎荒谬的失真感像一团水,把丰露清裹了起来,带来某种令人窒息的安全感。
此时此地,丰露清脑中回响的最后一组音节是:
晚安。
就晚安了?
连九潮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结束得太快了,本以为肖灵还会再说点什么。俞前也这么觉得。两人一同望了望丰露清的背影。
肖灵则静静地站在原地,神色如常。
过了好一会,俞前轻声开口:“肖哥,早点上去休息吧。”
“好,你们也早点。”
转身时,俞前扫了连九潮一眼。人在驾驶座上不动弹,看不清表情,也没听到他说话,俞前有点怀疑他在打瞌睡,心宽体胖应如是。
可他不知,连九潮是在回想丰露清临走时瞥向自己的那一眼。
肖灵住三楼,隔壁是给孟象沄准备的房间。
房门打开,一股极清淡的熏香扑面而来,类似葡萄柚,薄荷与香根草或愈创木混合的气味,是比较常见的那类室内熏香。但肖灵不喜欢。他皱了下眉。
俞前立刻开窗通风,又淘了一条热毛巾。
肖灵接过毛巾往脸上一拍,横着倒在沙发上。连日累积的疲倦轰然袭来,他觉得脑子发了一阵晕,身子发热。
别看肖灵生得高壮,其实身体不扛折腾,不耐造。大病没有,平时也看不出来,中医只说他有点虚,尤其疲劳多虑,过饮过食不规律之后,肖灵就会有轻微发虚热的症状,更需要好好休息。
俞前给他做伴读的那些年,已经把他的习惯和反应摸得熟透,他马上调整空调温度——肖灵这时候最怕冷风激。
俞前又伸手在肖灵后脑,颈侧,胸口的位置悬空停了一把,手掌翻覆,感受风的温度和力度。
这时响起一串敲门声:“您好,客房服务。”
是俞前要的蜂蜜水,温度刚好,俞前劝肖灵起来喝一口。
“肖哥,喝了再睡。”
肖灵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俞前便就握着杯子,站在沙发旁看他。
安静的,只有风声。
温凉的,湿热的,风的交汇也有声音。那声音让俞前联想到雨雾和山谷。他好像落进了低低的山谷。
俞前缓缓蹲下,大腿上的西裤布料绷起来。
“肖哥,不在这儿睡。喝点蜂蜜水,会舒服一点。”
他的另一只手搭上肖灵的肩,只是轻轻的,说话时眉眼也轻轻耸动着,“肖哥。”
“……嗯。”
肖灵懒懒哼了一声,“没睡。”
声音被埋在热毛巾里,听起来闷闷的,软软的,还带着哑。他抬手摁住毛巾狠狠擦了两把脸。
肖灵肤色偏深,这么胡乱抹一通,脸上就浮现出一种类似李子红的颜色。
他把毛巾一拎,俞前顺手接过。
“有点热。”肖灵看着那杯冒热气儿的蜂蜜水,没动。
俞前却很坚持地把杯子塞进他手里,“喝完把空调调低一度,可以吧?”
肖灵很小幅度地歪头笑了笑,无奈的样子,“麻烦俞先生再一条毛巾,谢谢。”
俞前撑着膝盖站起来,略垂着眉眼瞧他。
“乐意效劳。”
可当他捧着热毛巾回来时,发现肖灵已经喝完蜂蜜水,自己跑到床上睡了。
斜趴着,鞋没来得及脱。
俞前放下毛巾,靠着书桌站了站,桌上是他按照礼单备办的各色礼品。
俞前手撑桌沿,两只手红红的,小臂上是挽了两折的袖口。他看了肖灵一会。
直到确定肖灵真的睡着了,他才缓缓松开两颗纽扣,走过去把肖灵的鞋脱掉,身体摆好,盖上被子。
临走关门时,俞前抬眼看到一条逐渐收窄的门缝。然后,他给自己定了一个闹钟,很早,比所有人都早。
早于下午的点映,早于上午孟象沄飞抵本地,早于肖灵晨起洗澡,当然,也比肖灵想吃的那家小笼包收早摊的时间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