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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感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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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不到的东西,要么是等级太高,事情太复杂,要么是有人在藏。”
鞠然说这话不心虚。
鞠家是江南望族,根基深厚,鞠然的姑姑叔伯,姑奶叔爷放在一起能凑个足球队首发。
这还没算鞠然的姨表亲戚。
即便到了鞠然这一辈人丁差了,他的姐姐哥哥一只手也数不过来。这就比肖家强太多了。
至于丰露清和鞠然之间是怎么联系上的,也还要从那场「火满堂」说起。
肖灵自那时起念念不忘,有心和丰露清拉近关系,可人家不怎么搭理他,又不到肖灵回国的时机,一时鞭长莫及。他便想先打听一下丰露清的感情生活。
至少先弄明白人家是直的还是弯的,毕竟中间还夹着个孟象沄,肖灵不想把事情弄得难看。
可孟象沄告诉他,从未见过,听过丰露清和什么人在一起,喜好男的还是女的更无从谈起。
肖灵思索过后,决定着人调查一番。
“调查”还是比较“克制”的。
仅限于“打听打听”,“观察观察”,“了解了解”。
顺便“分享分享”丰露清的日常生活和习惯喜好。
不是跟踪,不是监视,肖灵绝不承认。
他是良民,不是变态,从不许自己的人做出什么翻垃圾袋,听墙角,拉私人聚会名单这种不体面的事。
从头到尾,他都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礼貌”与“体贴”。自然,他得到的周报也很“礼貌”,像小学生的流水账。
几点下班,几地巡演,哪里粉丝最多,生日怎么过。
其实有好多内容都是官方可查,网上可见的。但肖灵也看得很满足,很有味。不同视角的蛛丝马迹,能拼凑出更生动的丰露清——
他确实没有交往对象。
就这么不急不缓,不声不响地窥探了大半年,转过年来,事情开始出岔头了。
肖灵的人突然发现有人在跟踪,骚扰丰露清。
是为了钱。
肖灵一惊。
但他必须承认,某一刻……自己生出了点私心。
钱,他有。如果能帮对方解决问题,也许……也许呢。
正逢肖灵回国。
他决心“深入”调查一下丰露清,以及暗中照顾他。不久,他发现欠债的并不是丰露清本人,而是一个叫丰隆的人。
这个人的消息确实打开了一条关于丰露清的脉络。
丰隆的公司和主要活动范围都在江南一带,以S市为大本营,而丰露清本人也是从S市隔壁一城考上了舞蹈学院附中,自此北上。
丰隆对外的企业家形象是家庭圆满,儿女双全,这其中全无丰露清的身影。可面对与丰隆相关的麻烦,骚扰,丰露清并没报警。
同时,丰隆的公司赫然出现在肖氏集团的供应商合作名单之中。
有些线索和故事隐晦地浮动着。
肖灵的手伸不到遥远的南方,抓不住更深的东西了。他便请托鞠然帮忙深查,才终于看到二十多年前丰露清出生证明的影印件。
父亲姓名:丰隆。
肖灵突然想到,丰露清几乎没透露过任何与家庭相关的信息。对任何人都是。
比如孟象沄。肖灵明里暗里探过几句,他全不知情。
要知道,孟象沄的父亲谈品,是从S市跳出来的舞蹈家,舞协副主席。且丰露清与孟象沄相识十几年了,关系又不错,他们竟从未通叙乡谊?这就有些不合常理。
若是放到以前,肖灵恐怕只会叹他丰首席人如其名,超然高洁。
现在想想,或有许多难言之隐。
又是这种感觉。肖灵想。
有什么东西沉沉欲坠,呼之欲出。
而鞠然,必然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像鞠家这样大的家族,这样多的人口,能够长青不倒,靠的不仅是钱权关系,更是家族全体成员的高度敏感,极度审慎。
鞠然是这种家庭教育下的佼佼者。
但世间事,仅有“独善其身”也是不够的,还要有情义,讲朋友。所以鞠然帮肖灵,也要“提醒”肖灵。所以他问:
“你和他,什么关系,什么程度?”
鞠然这话问了两遍,无疑就是一种“提醒”。言下之意:如非必要,大可到此为止脱身。
肖灵的脚尖轻轻落下了。
他不傻,能听不明白吗?只是没说话。
两人错着肩膀,默默往上走。
一时风过,簌簌轻拂肖灵身上的薄汗,农宿近在眼前。
肖灵兀自笑了一下,问:“让你的那幅画,还挂在这儿吗?”
“在啊,去看看。”
“好。省得我日思夜想。”
“卖你算了。”
“市价啊?”
“不然?”
“得,你还想在我这儿再赚一笔!”
路过几个员工跟鞠然和肖灵打招呼,两人上楼,停步在通往茶室的走廊上,身后是栏杆,风从一层的厅堂卷上来。肖灵左右看了看。
“今儿没人?”
“有的,只是不耽误你赏画。”鞠然一抬手,“请吧。”
不算什么名家大作。
油画,来自一位华裔女艺术家,主题是「麻姑献寿」,模仿了巴洛克时期西班牙画家巴托·佩雷斯的「花环里的圣特雷莎德耶稣像」。
繁花拥簇一面小镜,花环一般,镜中正是「麻姑献寿图」。
仙子仙桃,灵鹿灵山。
与巴托·佩雷斯浓重瑰丽的色彩相比,这位华裔女画家的花卉选择与色彩调用,明显更偏向中国古典美学的风格。海棠芙蓉,芍药玉兰,密密匝匝,如玄丽异境。
肖灵静静看了一会,把扇子摇开,后退几步,一边胳膊肘搭在栏杆上,手垂下来。
“还真有点后悔了。”
“画?”
“不然?”
“以为你后悔调查那位丰先生的事了。”
“怎么知道我会后悔?”
“不立危墙,不涉深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是不是小瞧我了?”
“你怎么不觉得我是在褒扬你?”
“哦?”
肖灵笑着拉出一个长音儿,侧身给鞠然打扇,等他下文。
鞠然也笑了。他推推眼镜,转身扶栏,微微弓腰,语气淡的:
“你,多情。别人为人行事能立刻抽身退步,你肖灵,不行。你不忍心。”
换句话说,如果肖灵现在放话“不管了”,鞠然会立刻丢开手,就算明天丰露清上了社会版头条,鞠然也只会当没看见,不认识。
可肖灵能做到吗?
悬。
他太不忍心。但凡能“忍”,也不会在得知丰露清身上有麻烦的情况下还凑上去。
肖灵这么一块五花三层的好肉,真被那些深陷困境翻不了身,或黑白通吃的人盯上了,还不抢着上去咬一口?
何必呢。自找麻烦。
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心就静了,也就谈不上什么忍不忍心的了。
鞠然暗暗叹了口气,也对肖灵“不忍心”起来。
这时,肖灵突然问:“你看过他的舞吗?”
鞠然沉默。他转脸去看肖灵,发现他的目光停在画中镜,镜中仙。
“特别好。他站在那儿,就是舞台中心。”
“……”
“电影也很快要公映了。”
“……你想怎样,他们家执行标的合计九位数。”
“他是有编制的,公众人物,上升期,名誉太重要。难道由着地痞流氓骚扰他,在他台下闹事吗?”
“名誉?公关费?你能保他一次,下一次呢?后头丰隆要是再查出个行贿,造假,或者税务问题,你想出多少公关费?没听说你们是铁把子,你的铁把子不是「青云」里的另一个吗?”
鞠然看过丰露清的资料,自然知道「青云」双子星的故事,孟象沄的名字他也听肖灵提过好多回。
肖灵又要说什么,鞠然一抬手,止住了,继续道:
“公关也罢了,你说地痞流氓,那想想丰隆和他的关系。都没有对外承认过,那位丰首席既没有参与公司运营,也没有参与分红,面上看着都不相干的,地痞流氓怎么找上他?”
“消息怎么出去的?难道就不会是丰隆丧心病狂?他还有个夫人。”
“保不齐就是看他正在上升期,赌他会为了声誉前途,哑巴吃黄连,拉他当摇钱树,胁迫他参与洗白什么东西——”
“瞧不上的私生子,成了一呼百应的艺术家,再看看自己——”
“就算挤不出油水,恐怕也要拉他下水。难保他们不是疯了。”
“烂摊子。肖灵,一个烂摊子。你爱得死去活来,走火入魔了?”
肖灵半晌没接上话。
他一开始确实想得比较简单,可现在……
肖灵的目光开始缓缓流转,细细描摹繁花中一朵芙蓉。
他低声呢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吧。”
鞠然一怔,鼻息长叹。
“你那个发小,孟象沄,知道他的事吗?”
“不知道。”
肖灵低了低头,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来,道:“这次点映象沄也会来,我想安排个饭局,介绍你们认识。”
“你是看上我那个院子了吧?”
鞠然在S市近郊有一个「茶斋」,开阔雅致,菜色也新奇,既适合寻幽也适合宴客。
“我包了,这回按市价。”
“要是我说有市无价呢?”
“那……扇子赔你?”
肖灵淡淡笑着,摇着扇子。鞠然瞧都没瞧他,反手拿过来,一折一折地打开,似笑非笑地打趣:
“玉也有其主,扇子也是借花献佛,合着你今天白来的?”
“不白来。来请鞠老板下凡惜才,借宝地一用。”
鞠然咂摸着“惜才”二字,垂下眼。手上是吴湖帆的山水,色苍然,而势浩然。他心头微动,不禁流露:“这些画画的写字的,跳舞的唱戏的,再厉害,朝廷不用你,不捧你,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扇子一折一折地合上。
“我听说,他还是很受赏识的。晋升有望?”
这说的是丰露清。肖灵点头。
鞠然一时慨叹。
“走吧。楼上办公室,材料都在那里。还不清楚的,再打听吧。”
说完,他突然抬了抬头,示意肖灵,“办公室就在你头顶的这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