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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知柚的夏天 ...

  •   她转头。她知道梧舟不懂。
      知柚其实是不喜欢夏天的。黏热、多虫、汗津津的校服,还有暴露在外越晒越黑的皮肤。但是他很喜欢。梧舟喜欢仙草蜜,知柚就经常在他桌上放一罐。
      第二个夏天,也会是她作为他前桌的最后一个夏天。知柚不爱与人攀谈,而梧舟生性跳脱,自然容易受撩拨。
      心事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口就不能是心事。
      揉坏的纸团,摊开又撕碎。知柚明了有些话说不能去坦白。坦白要承受的更多。
      预测不到结果的事,知柚不会去做的。

      煎熬。依旧是时不时搁在桌上汽水,只是知柚没有勇气再给他了。
      被搁置的冷饮,瓶身水汽凝聚成珠,滑向瓶底。沾湿了垫在下面的手帕纸,留下一个带水的圈印。就像她体育课还残留在脸上的汗珠,顺着脖颈在校服棉质领上留下的一圈汗渍。
      啊,果然还是不喜欢夏天。知柚这样想到,不过幸好还有空调。

      阿秋——
      突然由热转冷的室温让身体不适应,知柚不自觉打了个喷嚏。她随即就被橙色纸条砸中。运动完要添衣,少喝冰饮。
      闷骚。她腹谤着提笔,要你多管。本是为之准备的冷饮,反倒成了被谈话的笑柄。
      不过知柚却还是忍不住雀跃。年少哪藏的过心事,自是一转头便露了馅。
      ——只是梧舟看不见。
      又撞见他和其他人嬉闹了。知柚叹了口气,想必自己也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吧。纸团落回到梧舟桌上。她知道有些事,他不会懂。
      知柚收回了手,莫名其妙的置气。总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嘛。
      明明会和其他人笑得那么开心、话说得那么坦诚,而对她却总模糊不清地试探、拐弯抹角地问。
      那么偷偷塞给她的竞赛奖品,告诉她只分给自己的悄语,又怎么算。
      有时候过于生分客气,有时候又不懂得保持距离。
      可恶的人。

      知柚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可恶。
      偶尔对她的“特殊”,就会被当成珍宝,自顾自产生猜测。她或多或少猜到了一点,又骗自己什么也没猜到。
      只不过元宵灯会上的猜对了谜底还有糖葫芦吃,轮到知柚这里,连点假糖都不给。甚至对方还会亲手将灯笼打碎,把谜底藏起,然后再笑一笑当作对她的期盼全然不知情。
      毕竟不知情者无罪。
      只会独留下空想的人被锐利的碎片划伤,连灵魂都被切割地支离破碎。
      像踏入泥潭的野兽、被浓稠的粘鸟胶困住的幼鸟,竭尽全力想要挣脱,才惊觉为时已晚。

      不知情者无罪吗。知柚扯了扯嘴角。
      那她被无故牵动的情绪,恶性循环的自我纠结,反复平衡的审判和宽恕天平,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徒增的烦扰吗?
      再退一步讲,对方是否真的不知情无法验证。或许正躲在某一处,看着她的滑稽推理。
      知柚往审判天平上多放了一个砝码。
      不知者罪加一等。

      梧舟回到座位时,看到了那张被折叠退回的橙色便利贴。
      他想起知柚第一次看到这个颜色的纸条时,评价它和梧舟一样闷骚。自己也被逗笑了。
      那时候还能那样坦荡的笑吗。是因为还没有这种心思吧。

      题不难解。但是反复演算都得不到最终答案。梧舟有些烦躁的收起了卷子。
      她总是爱开玩笑,写着夸赞他的纸条可以装满两个铁盒。梧舟明明知道是开玩笑。但又怎么舍得扔。
      他没办法,知柚的情感太厚重。他的世界潮湿又没有阳光,梧舟希望下雨也只淋湿他一个人。
      能把这一切都剪断吗,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线团把他们缠绕地紧紧的,梧舟找到了一个线头却知道这是他们感情的唯一连结。他又舍不得了。
      他也知道自己应当只盯着推算的草稿纸看就好了,不应该去看知柚投来的目光。可是明明看到了却不能回应,给在沙漠里的人听到水声,却不让找到水源。残不残忍?
      梧舟恨得嗓子痒,一如在正午的公路上走了很久,却没有可以搭乘的便车和休息站。
      他开始迁怒这个夏天过于炎热。

      笔在指间旋转,知柚抬头看向窗外。
      过度生长的藤蔓爬满教学楼,阳光顺着绿叶攀上玻璃窗,反射的光斑跳进她打开的橘子汽水里,化身气泡里闪着的碎珍珠,却似乎快要将她的虹膜刺穿。
      太耀眼的阳光不适合她。
      家人总说知柚像早秋,这个年纪的少女应当要像盛夏,更热烈一点、更有生命力一点 。不应该是泛黄的枫叶,要成为爬山虎。
      可秋天不也挺好的吗。没有蝉鸣,叶子变黄。足够消解溽暑带来的躁动臆想。
      当然,知柚在南方,叶子不会枯黄。当然,等到了秋天,带给她躁动臆想的人也会随着夏天离去。
      知柚看着模拟考上波动不定的成绩,心情日益陷入死穴,对未来不知去向的迷茫和无形之中担在身上的压力,都快让她喘不过气。
      偏偏这时候又偷偷喜欢上一个人。屋漏逢偏逢连夜雨。
      知柚泄了气。

      被揉坏的草稿纸,塞满半个课桌抽屉。
      梧舟隐约听到银环蛇蠢蠢欲动的嘶嘶声。他觉得虚无缥缈的爱情就像毒蛇缠身,绊住腿脚,摔得惨烈,被毒牙刺穿了也不知道疼。
      绝对理智吗。
      越界即是顷刻,守住界限,才能在她身边待久一点。待久一点?可是能多久呢...夏天就要结束了啊。
      绝对理智。

      知柚性格很好,做出的请求,大多数不会拒绝。他算不算其中一个,她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过倘若不是,那知柚大概也不会同意梧舟的鬼主意,偷偷逃了晚自习,蹲在校门口路边看了一晚上的雨。
      夜晚的柏油路黑得像块缎,雨珠顺走路灯橙黄的光,砸在缎上像嵌入的碎钻。
      放学,放学当然可以来。光明正大,就是人多了点。
      但是梧舟不喜欢拥挤的人群。过分的吵闹、过热的体温,都会让他不自在——他远不像表面上那么晴朗。
      这是他秘密之一,写在了不知道哪个颜色的便利贴上,或许给知柚分享过,也或许根本不敢。

      “毕业打算去哪?”最终还是习惯沉默的知柚先开了口。
      “父母希望我出去,语言和申请的学校也都通过了。”梧舟伸出手指沾了点雨水,放在嘴里尝尝咸淡,“那你呢?”
      知柚看着雨滴串连成琉璃珠帘,她想掀开它们,却碰了个空。
      她忽然觉得今夜的雨像掺了金色彩带的墨水,两人蘸着各自写出不同的未来,心知肚明渐行渐远,却仍为对方祝贺。
      “可能会去北方读书吧,我想看看雪,还想看叶子变黄。”
      “这么浪漫,很有知柚的作风。”梧舟笑着轻踩了一脚小洼,溅起的积水像在路面绽放的烟花,他既为她祝福又不免为她担忧。
      “那么远,你一个人。”

      是啊,那么远,她一个人,就这样来了三年。
      虽然一开始,知柚也会因为不合口味的饮食、难以适应的口音而偷偷哭泣。不过在看到堆着枯黄落叶的秋日、细雪绵绵密密斜切的冬日,她又觉得没那么糟糕。
      只是她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梧舟。
      知柚觉得自己仍把青春保留在那个夏天,即便早已升学,但自己也一刻没有走过。直到她心血来潮打开高中用的社交账号,意外发现一条三年前被遗忘的留言。

      「如果我们就这样待着,那我希望雨能下一整年,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走到哪,忘了撑伞。
      我什么时候勇气跟你讲,我没那么好。我一直坚信对我感到失望是终极命题,只不过每个人做题过程各有不同。
      我多想告诉你,每次回头我都看着呢。只是我不想你记起我时,更多的是难过。我没有信心留给你的全部是快乐的回忆。
      如果我足够幸运,今晚就会向你告白,只不过我太胆小了,什么也没说出口。」

      知柚突然有点想喝橘子汽水,只是夏季的暴雨来得迅猛,将她困在了回去的路上。
      留言让她脑子乱糟糟的。知柚蹲在便利店门口,雨雾将眼前的一切模糊。
      她抬起头,看见了湿淋淋的梧舟朝她递伞,目光闪烁。她该接过伞吗——只是隔了这么久,还能撑开吗。
      试一试?
      试一试。
      知柚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她想跑过这场暴雨,跑过夏天,跑过梧舟。
      跑过,三年前的自己。

      「悉尼天气还好吗?如果你能看得见,请原谅我太迟的回应。很幸运,现在记起你时还都是些愉快的回忆。」

      知柚开始接受夏天,接受它的炎热、接受它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像接纳以前不够好的自己。知柚认为现在的梧舟也是这样。
      如果有机会再见面,她一定要亲口告诉他,“谢谢你的伞,我请你喝橘子汽水吧。”
      只是知柚太害羞了,连编辑的回复都没有发出。

      她转头,看向了她的青春,也不算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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