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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晨间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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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远在那份紧握的锚定感和药物带来的疲惫中,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浅眠。睡眠很轻,心口那点细微的悸动像背景音一样未曾完全消失,但靳砚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重量足以让他获得片刻安宁。
天光熹微,远处天际线泛起一种朦胧的灰蓝色,星星逐渐隐去。
虞清远先醒的,不是被光,而是被靳砚无意识收拢的手臂勒醒的。他稍微动了一下,靳砚立刻就醒了,手臂却没松,反而更紧地搂了搂,声音含混沙哑地贴着他耳后响起:“……几点了?”
“天快亮了。”虞清远轻声说,感觉后颈被靳砚的呼吸烫得有点痒。那阵心慌已经褪了,只剩下熬夜后的虚软,像被抽了骨头,懒洋洋地陷在靳砚怀里和柔软的毯子里。
靳砚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后颈蹭了蹭,像只大型犬在确认气息。胡茬有点扎人,带来一种粗糙的真实感。过了一会儿,他才彻底清醒,支起一点身子,借着帐篷纱网透进的微光看虞清远的脸色:“还难受吗?”
“好多了。”虞清远转过来面对他。帐篷里空间狭小,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靳砚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确认那里面没有勉强的神色,才松了口气,低头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那就好。”
帐篷外传来窸窣的动静和梁雨压低的、带着兴奋的声音:“望舒望舒!快起来!太阳要出来了!”
陈望舒的回应温和而模糊,带着没睡醒的鼻音。
靳砚低笑,终于松开他,利落地坐起来,朝他伸出手:“走,虞老师,陪梁大小姐看日出去。”
虞清远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两人钻出帐篷。
清晨的空气清冽干净,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味道。东边的天空已经烧起了大片瑰丽的橙红,像打翻的暖色调色盘。
“哇!快看!那边!”梁雨裹着外套,跳着脚指天边,激动地拽着陈望舒的胳膊。
陈望舒任她拽着,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顺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靳砚很自然地站到虞清远身后,手臂从后面环过来,下巴搁在他肩上,两人一起望向那越来越亮的天际线。虞清远向后靠了靠,把大部分重量交给身后温暖坚实的胸膛。
太阳跃出地平线的瞬间,光芒刺得人眯起眼。梁雨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忙着拍照。陈望舒安静地看着,嘴角含笑。
看着那轮崭新的、充满生命力的太阳,靳砚忽然在虞清远耳边低笑了一声:“想起以前在工作室通宵,熬到天亮的次数可不少。”
虞清远“嗯”了一声,记忆被勾起来:“每次做完,天都亮了,累得只想趴下。”
“哪像现在,”靳砚用下巴蹭蹭他的肩窝,“专门等着,还带着俩电灯泡。”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旁边的“电灯泡”听见。
梁雨立刻扭头瞪他:“喂!靳哥!过河拆桥啊!没有我们俩,哪有这么热闹!”
陈望舒推推眼镜,淡定补刀:“从统计学上看,多人共同观赏日出并不能增加其壮观程度,但确实能提升社交体验感。”
靳砚大笑,搂着虞清远的手臂紧了紧:“听见没?陈医生说我们这是社交体验。”他侧过头看虞清远,“不过那会儿在窗边看着太阳从楼缝里挤出来,灰头土脸的,确实没这会儿好看。那会儿光顾着吵架了,是吧虞老师?为个阴影角度能争半小时。”
虞清远想起当年两人为了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又谁也不肯服输的较劲样子,嘴角忍不住弯起来:“是你非要较真。”
“我那叫专业严谨。”靳砚挑眉,随即又笑起来,“不过……好像每次都忘了好好看一眼日出。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虞清远看着眼前开阔的地平线和毫无遮挡的旭日,感受着身后人的体温和旁边朋友的嬉笑,轻轻点了点头:“嗯,这次看到了。”
太阳完全升起,温度也上来了。梁雨开始喊饿:“下山下山!找吃的!我要喝热乎乎的豆浆!”
靳砚松开虞清远,改成牵着他的手:“知道一家店,豆花是一绝,油条炸得也酥。”
山脚下的小早餐店里人声鼎沸,充满了食物香气和市井的活力。四人找了一张靠窗的方桌坐下。靳砚熟练地点了豆花、油条、茶叶蛋和几碟小菜。
热乎乎的豆花端上来,嫩滑爽口,浇上一点点酱油和虾皮紫菜,虞清远小口吃着,感觉空荡了一夜的胃被熨帖得十分舒服。
梁雨舀了一大勺甜豆花,满足地叹了口气:“啊——活过来了!热乎乎的下肚太舒服了!”她看向虞清远,关切地问,“清清,你感觉怎么样?心脏还乱跳吗?脸色好像好多了。”
虞清远咽下口中的食物,摇摇头,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没事了,只是没睡好有点累。”他甚至自然地拿起公筷,给梁雨夹了一根刚炸好的、金黄酥脆的油条,“你爱吃的,小心烫。”
梁雨受宠若惊:“哇!谢谢清清!今天待遇这么好!”
靳砚看着虞清远的动作,眼里带着笑意,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那碗咸豆花里的虾皮又拨了一些到虞清远碗里。
陈望舒剥着茶叶蛋,问道:“今天有什么打算?回去都补个觉?”
梁雨立刻举手:“我必须回去睡个美容觉!下周毕业典礼,我这皮肤状态得抓紧保养了!”说着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毕业典礼?”靳砚抬头,“这么快?下周末?”
“对啊!”梁雨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俩,“你们俩!有空来吧?来看我穿学士服!可神气了!”
陈望舒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给你送花还不够?还要拉上靳砚清远给你凑排场?”
梁雨理直气壮:“那当然!收到的花越多越有面子嘛!对不对,清清?”
虞清远看着她充满期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点点头,语气温和却肯定:“嗯。一定去。你会收到最多的话。”他说话总是轻轻的,但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真诚。
靳砚也笑着附和:“那必须去。给我们小雨妹妹撑场面去。保证让你抱花抱到手软。”
梁雨高兴得眉飞色舞:“说定了啊!你俩可是重要嘉宾!”她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我得化个美美的妆……”
“你哪天不美?”陈望舒适时地递上一句赞美,惹得梁雨嗔怪地拍了他一下,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气氛轻松而愉快。阳光透过早餐店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冒着热气的碗碟上和每个人的笑脸上。昨晚山顶的寒冷、心悸、失眠都仿佛被这温暖的晨光和热闹的烟火气驱散了。
虞清远安静地吃着东西,听着朋友们规划着近在眼前的、充满希望的未来——毕业、婚礼。他听着靳砚和梁雨斗嘴,看着陈望舒纵容又无奈的笑容,感觉自己也被这种简单的快乐感染了。他甚至主动给靳砚的空杯里添了茶水。
这是一个普通的、喧闹的、充满生机的早晨。一切都很好,并且预示着会更好。欢声笑语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美好日子的期待。
吃完早饭,梁雨说还要去超市,拉着陈望舒先走了。靳砚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往家开。
车窗外的晨光愈发灿烂,将城市染上一层金边。车内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靳砚专注地开着车,余光却时不时瞥向副驾上的虞清远。
虞清远没有看窗外,而是侧着头,目光清亮地看着靳砚开车的侧脸。晨光落在他眼里,像是揉碎了的星辰,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音乐声:“砚砚。”
“嗯?”靳砚应道,迅速转头看了他一眼,被他眼中那种明亮的光彩吸引。
“我想好了。”虞清远说,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安静的弧度,像是在宣布一个深思熟虑后无比确定的决定,“我去柏林。”
靳砚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心脏像是被那只手轻轻攥住,又酸又软。他放缓了车速,再次转头,深深地看向虞清远。他看到他的爱人,在晨光里微微歪着头,笑容干净又带着点豁出去的勇敢,仿佛身上笼罩着一层柔和而坚定的光晕,美好得不真实。
虞清远继续说着,声音依旧轻柔,却每一个字都砸在靳砚的心上:“我不会害怕的。”他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会……非常非常想你的。”
靳砚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空出右手,越过中控台,精准地找到虞清远微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疼他,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
“我也会想你。”靳砚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即将分离的不舍,“每分每秒都会想。”他拇指的指腹用力地摩挲着虞清远的手背,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将温度烙印进去。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和认真,看着虞清远,一字一句地,给出他早就准备好的、也是最坚定的承诺:
“但没关系。你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我会把工作安排好,每个月都飞过去看你。你想我了,一个电话,我第二天就在你门口。”
“柏林和这里,不会有时差。我的手机,对你永远是热线。”
“所以,别怕。不是让你一个人去。只是换了个地方等你,或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等我去找你。”
他不是在放手,而是在用另一种更强大的方式,构建一个无论虞清远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的安全网。他的爱不是束缚,而是托举和守护。
虞清远听着他的话,眼睛里的光更加湿润明亮了。他反手用力回握住靳砚的手,重重地点头:“嗯!”
就在这时,靳砚放在车载支架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林修”两个字。
温馨的气氛被瞬间打破。靳砚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不合时宜的来电十分不满。他按了方向盘上的接听键,语气算不上好:“说。”
电话那头传来林修一如既往的、冷静到近乎平板的声音:“下午四点,柏林艺术中心基金会评审委员会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希望和清远进行一次视频会议,初步见面,并希望能看到他的一些近期作品原稿,可能会就创作理念进行一些交流。会议链接和议程稍后发到邮箱。”
靳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这就是你这个时候打电话的理由吗?现在才……”他瞥了一眼时间,“……才早上九点多,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可能刚折腾完一晚上看流星,需要补觉的可能性?”
林修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没听出靳砚的不爽:“考虑到这个事情比较重要,我觉得我应该尽早通知你们,以便有充足时间准备。而且……”
“而且什么?”靳砚没好气地问。
“而且很显然,”林修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可恶的了然,“清远的微信步数在半小时前开始变化了。所以我推测你们已经醒了并在移动中。”
靳砚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话筒佯怒道:“林修!你真的应该离清远的生活远一点!我怕我下次见到你会忍不住给你一拳!”
虞清远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扶额,嘴角却有点想笑。
林修在电话那头发出轻微的一声,像是无所谓的轻哼:“不管你们之前在进行什么……‘天体物理学观测’活动,还有,”他顿了顿,精准报时,“六小时四十七分钟准备。我会提前把会议号和接入信息发给你们。请确保网络稳定,环境安静。再见。”
不等靳砚再回话,林修那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车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引擎的微弱噪音。
靳砚深吸一口气,看起来还想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输出几句。
虞清远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眼神已经恢复了沉静,甚至带着点跃跃欲试的专注:“好了,砚砚。回去吧,我需要时间整理一下。”
下午三点五十分,柏林时间上午九点五十分,书房。
书房整洁,光线充足。虞清远坐在电脑前,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头发仔细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脸上看不出彻夜未眠的疲惫,只有一种沉入专注前的宁静。
屏幕上,Zoom的虚拟背景设为模糊的书架,看起来专业且私密。他的手边摊开着几本厚重的作品集和一台显示着作品细节的平板。
靳砚最后检查了一遍网络、麦克风收音和镜头角度,将一杯温水和一个不起眼的小烟灰缸(虞清远紧张时或许会用)放在他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正常说话就行,他们问你是因为真的感兴趣。”他低声说,手指极快地在他后颈捏了一下,传递过一丝力量,“我在客厅。”
三点五十九分,虞清远深吸一口气,点击接入链接。
屏幕亮起,分割成几个窗口。主画面是林修,他身处一个极简的现代风格房间,背景是柏林艺术中心的Logo。他对着镜头微微颔首。
另外几个窗口陆续连接成功。
一位是头发银白、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Erich教授,眼神锐利如鹰。
一位是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深色高领毛衣、气质冷峻的Frau Vogel女士,嘴唇抿成一条严谨的线。
还有一位是稍年轻些、戴着无框眼镜、面带些许微笑的Herr Schmidt,显得稍微随和。
林修率先开口,流利的德语打破沉默:“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虞先生,日安。”
随即他切换成英语,语速平稳:“虞先生,请允许我介绍。这三位是基金会评审委员会的Erich教授、Vogel女士和Schmidt先生。各位,这位便是艺术家虞清远。”
虞清远微微前倾,对着镜头颔首,英语清晰稳定:“下午好,各位教授。很荣幸见到你们。”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屏幕上那三位审视着他的权威面孔。
Erich教授扶了扶眼镜,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英语带着浓重的德语腔调,每个词都咬得很准:“虞先生。你作品集里那组‘Impermanent Constructions’(无常的构筑),使用了大量易碎和可腐蚀材料。你是在刻意追求一种……悲观的美学吗?”
问题直接甚至有些尖锐。虞清远指尖微蜷,但语气未变:“并非悲观,教授。我更倾向于称之为‘诚实的演变’。我关注的是时间、外力与材料内部结构对话后留下的痕迹。脆裂并非终点,而是形态变化的一个激烈瞬间。就像冰川的移动,缓慢,却蕴含着改变地貌的力量。”他边说边快速在平板调出相应作品的高清细节图,共享到屏幕上。
Vogel女士立刻追问,语速很快:“所以你将创作过程的一部分主导权交给了不可控的物理化学反应?你如何确保最终呈现仍在你的‘艺术掌控’之内?”
“控制与失控之间的张力正是核心。”虞清远回答,眼神专注,“我设定初始条件和反应环境,如同设定一个舞台。但‘演员’——也就是材料本身——在舞台上的即兴发挥,往往带来最出乎意料也最真实的演出。我的‘掌控’在于选择、引导并最终‘阅读’这些反应结果,而非完全预设它们。”
这时,Schmidt先生插话,他用德语快速地问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技术问题,关于某种特殊金属氧化剂的配比和施加方式。
虞清远听懂了几个关键词,但无法完全捕捉全部含义,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林修的声音适时插入,依旧是平稳的英语,但显然是翻译给虞清远听:“Schmidt先生询问的是在《蚀》系列中,电解液浓度与电流强度之间的参数配比,是如何影响你最终追求的氧化纹理的层次感的?”
虞清远松了口气,流畅地回答起来,甚至引用了一些实验数据。
会议在密集的问答中推进。问题越来越深入,涉及艺术史参照、哲学思考、甚至市场定位。虞清远渐入佳境,有时需要停顿片刻寻找准确的英语词汇,但思路清晰,偶尔甚至能用一个恰到好处的比喻引得Schmidt先生点头微笑。
期间,评审们不时切换到德语进行内部快速交流。
林修偶尔会极简地用中文低声对虞清远提示一两个关键词:“他们在谈可持续性。” 或 “Erich欣赏你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