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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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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老小区的楼道还飘着昨夜炒菜的油烟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糊在鼻腔里,呛得人胸口发闷。
八点二十分,程枫赤着上身坐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晨光穿过灰扑扑的纱窗,在开裂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痕,像极了他锁骨下方那道浅白色的旧伤——那是十八岁第一次拿到全国冠军时,训练失误摔在平衡木上留下的纪念,如今和这破旧的沙发、开裂的地板一起,成了他落魄生活的注脚。
茶几上摊着张打印纸,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起卷,纸面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市立医院运动医学科专家出诊表》,陆时的名字用黑体加粗排在第一行,后面跟着“10:30-12:00”的出诊时间,像一道刻在纸上的、不容拒绝的指令。
程枫捏着红色马克笔,笔尖在“10:30”上画了第三个圈,力道重得让笔尖“呲”地穿透纸面,红色的毛边在纸上炸开,像他跟腱里那些随时可能崩开的纤维,脆弱又尖锐,稍微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浴室传来老旧排气扇的嗡鸣,像只垂死的蚊子在挣扎,声音嘶哑又刺耳。
程枫单脚踩着马桶盖,把弹力带一端绕在右脚足底,另一端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瓷砖上的水渍映出他精瘦的上身,肩胛骨突兀地凸起,像两座瘦削的小山,背脊却仍绷着运动员特有的笔直——哪怕已经离开赛场两年,被国家队开除,被赞助商抛弃,欠了一屁股债,有些习惯还是刻进了骨头里,改不掉,也不想改。
“三、二、一——”
他低声倒数,声音里带着点狠劲,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跟这操蛋的生活,跟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话音刚落,他猛地发力拽动弹力带。
跟腱处瞬间炸开一记钝痛,像有人拿锈迹斑斑的钉子,狠狠敲进骨头缝里,疼得他眼前一黑,冷汗顺着脖颈滑到胸肌,在旧伤疤痕旁拐了个弯,滴在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蒸发,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子。
他松开手,单脚落地,扶着洗手台低头打量自己的脚踝——右脚外踝已经肿起一个青紫的包块,像个发酵过度的馒头,用手指按下去,凹陷能维持整整五秒。
程枫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弧度,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还行,够肿。”
这是他为陆时准备的“入场券”,必须严重到让那个凡事讲“医学指征”、眼里只有数据和影像的人,无法轻易拒绝。
他太了解陆时了,那个男人看似冷漠,却对“复杂伤情”有着本能的执着,就像当年对解剖标本的痴迷一样,越是难搞的案子,越能激起他的好胜心。
门铃突然炸响,震得门框都在晃,像是要把这栋老楼震塌。
程枫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经纪人老金拎着豆浆油条站在门口,一脸急躁,额头上还挂着汗,一脚踹开散落在玄关的杠铃片,语气比楼道里的声控灯还躁:“祖宗,你又在折腾你那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这腿要是真废了,咱们就真的完了!”
老金把早餐往茶几上一放,捡起地上的康复计划表,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俱乐部那边发最后通牒了,再不上赛场,之前签的代言全得赔!你以为你还是三年前拿冠军的程枫?现在连个十八线运动员都能踩你两脚,说你是‘过气废物’!我昨天去谈合作,人家直接把我赶出来了,说跟你这种‘失败者’合作,丢不起这个人!”
程枫把弹力带扔回沙发,弯腰拿起茶几上的出诊表,指尖在陆时的名字上划了一下,笑得吊儿郎当,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赛场?我现在连电梯都下不去,怎么上赛场?你给我抬上去?还是给我装个义肢?”
“那就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治!别在这破出租屋里自残!”
老金急得直跺脚,视线扫到程枫肿得发亮的脚踝,声音突然哑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你这是故意弄的?程枫,你疯了?为了让陆时治你,你连命都不要了?”
“今天就去。”
程枫抬起脚,把肿得青紫的踝骨凑到老金眼前,像展示一件得意的作品,语气却很平静,“挂的专家号,一百五一个,贵得很,别浪费。老金,我没有退路了。要么让陆时治好我的腿,要么我就真的只能去乞讨了。”
老金盯着那团触目惊心的青紫,喉咙发涩,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你真要去陆时面前卖惨?十年前的事……他未必会帮你。当年他那么恨你,现在说不定还记着仇呢。”
“卖惨?”
程枫打断他,把出诊表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塞进牛仔裤后袋,金属拉链硌得他腰侧发疼,像是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我这不是卖惨,是回家。”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欠他的,他也欠我的,该清算了。”
八点四十分,程枫扶着斑驳的楼梯栏杆往下跳。
楼道采光井的墙皮层层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砖,像被啃得残缺的骨头,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单脚发力,每跳一步,跟腱就在皮下扯动一次,钝痛顺着神经爬上来,却让他脑子更清醒,像是在给自己施加酷刑,以此来保持理智。
三楼转角贴着张褪色的小广告:“专业跟腱康复,无效退款”,程枫嗤笑一声,用指甲在“无效”两个字上狠狠抠了个洞,血珠渗进纸纤维里,和广告上的红色字体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字,哪是血,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
九点十分,程枫坐上109路公交。
早高峰的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人贴人,呼吸都困难,车身晃得厉害,像他当年过度训练后抽筋的腹肌,随时可能崩溃。
他坐在爱心座上,刻意把右脚往外展,挡住所有可能挤过来的人——那只肿得发亮的脚踝,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也是唯一的“遮羞布”,能让他在这拥挤的人潮里,保留最后一丝可怜的尊严。
车窗外掠过市体育馆的巨幅海报,雨水把画面泡得发白,色彩模糊不清——“2025世界体操大奖赛首席赞助:程枫”。
照片里的他穿着红色体操服,高举金牌,笑容灿烂得能晃花人眼,眼神里的骄傲像太阳一样刺眼,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
程枫盯着海报,直到公交车急转弯,跟腱猛地一扯,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疼得好,待会儿省得装。陆时,你看清楚了,这都是你当年不相信我的代价。”
九点三十五分,市立医院门诊大厅的自动门缓缓开合,冷气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汗味,却也让他打了个寒颤。
程枫压低棒球帽檐,把脸埋在阴影里,尽量不让人认出他——虽然他知道,现在的他,就算站在大街上,也没几个人能认出了。
他一瘸一拐地穿过人潮,目光精准地扫向电子屏——“运动医学科7诊室陆时副主任医师剩余号源:1”。
他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停在“确认支付”界面。屏幕上跳出一行字:“程枫,28岁,跟腱旧伤复诊,挂号费150元。”
电子挂号单弹出来的瞬间,他看见序号栏写着“25”——最后一个号。
他特意掐着时间来的,就是要做陆时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让对方“仔细”看他的伤,让对方无法轻易打发他走。
“收下了。”
程枫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对某个遥远的对手宣战。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候诊区,座椅是冰的,他却故意把右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让那团青紫完全暴露在视线里。
周围的人大多是来看骨科的老人和运动员,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带着嫌恶的打量,程枫全不在意——这些目光稍后都会变成“他真的伤得很重”的证言,会成为压在陆时身上的一根稻草,让他不得不伸出援手。
护士台的小屏幕跳得很慢,从15号到24号,用了整整四十分钟。
程枫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后袋里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出诊表,指腹能摸到纸面上被红笔戳破的洞。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的早晨,他拿着刚买的豆浆油条,站在医学院的楼下等陆时。
陆时穿着白衬衫,背着双肩包,从教学楼里走出来,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看起来干净又温暖。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后来的分离会如此难看,如此伤人,还以为能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永远。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医学院的解剖室里。
那天陆时在解剖尸体,他去找他送午饭,看到陆时戴着口罩,专注地拿着手术刀,眼神认真得让人心动。
他走过去,偷偷牵住陆时的手,陆时的手很凉,却很有力,瞬间就反握住了他。
那天下午,他们在解剖室的角落里,接了第一个吻,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甜了起来。
后来,他拿到了全国冠军,把金牌挂在陆时的脖子上,陆时笑着说他幼稚,却把金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
再后来,他入选了国家队,要去首都训练,陆时送他到火车站,哭着说等他回来。
可他没想到,那一次分别,竟然会是他们关系破裂的开始。
周慕的挑拨,伪造的照片和信件,让陆时彻底误会了他,以为他是个见利忘义、背叛感情的人。
当他从首都回来,想解释的时候,陆时却已经不肯见他了,甚至说永远不想再看到他。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带着刺骨的疼痛,把他淹没。跟腱的疼和心里的疼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护士台的小屏幕终于跳到了“24号,请到7诊室就诊”。
程枫深吸一口气,把棒球帽的帽檐转到脑后,露出那张曾被无数4K镜头捕捉、如今却因削瘦而显得有些锋利的脸。
他站起身,故意把重心全压在右脚上,剧烈的疼痛像电流一样击穿脊髓,他却咬着牙,笑出一口白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那是他当年最标志性的表情,也是陆时曾经最喜欢的样子。
他要让陆时看到,他还是当年那个程枫,只是被生活磨得有些狼狈罢了。
七点诊室的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冷白色的灯光,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冰冷的距离感。
程枫站在门口,能看见陆时的侧影——白大褂的领口熨得笔直,没有一丝褶皱,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手表,耳后皮肤干净得像从未沾过汗水和碘伏。
他的头发比十年前短了些,轮廓也更硬朗了,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像寒潭一样深,一样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早晨,他把刚拿到的全国冠军奖牌,偷偷挂在陆时的脖子上。
金属奖牌贴着陆时的锁骨,凉得吓人,却很快被体温焐热。
那时陆时还在读医学院,穿着白衬衫,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骂他“幼稚”,却没把奖牌摘下来,反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
后来,那枚奖牌被他藏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直到他被国家队开除,搬离宿舍时,才发现奖牌不见了。
记忆像泡沫一样破得很快,跟腱的疼痛把他拉回现实。
程枫抬手,指节在门板上敲出三声——笃、笃、笃,不快不慢,像手术台上器械碰撞的节奏,带着一种仪式感,也带着一种决绝。
“进。”
门里传来的声音比记忆里冷了不止三度,像手术刀的背面贴在皮肤上,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像是在驱赶一个麻烦的病人。
程枫推开门,故意让右脚先跨过门槛,那只肿得像发酵面团的脚踝,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陆时的视野里,像一件刻意展示的展品,也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陆时坐在电脑后,眼帘微抬,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秒,没有惊讶,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一个无关紧要的病灶。
然后视线下滑,落在他的右脚上,眼神里只有医生面对疑难杂症时的审视,冷静得近乎冷漠,仿佛那不是一只肿得变形的脚,而是一张普通的X光片,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姓名。”
陆时的手指搭在键盘上,没有看他,声音平稳得像机器在朗读,没有一丝起伏。
“程枫。”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低一些,带着一丝刻意的虚弱,也带着一丝试探。
“伤因。”
“起跳落地,跟腱旧伤复发。”
程枫说得很轻,却故意加重了“旧伤”两个字,像是在提醒陆时,他们之间也有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一道由误会和谎言刻下的伤。
“受伤时间。”
“今天凌晨四点。”
陆时敲键盘的指尖顿了半拍。
程枫看见他的睫毛颤了一下,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转瞬即逝,屏幕的蓝光映在他瞳孔里,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上检查床。”
陆时站起身,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错觉。
手套盒“啪”地弹开,乳胶手套被抽出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消毒水混着乳胶的味道瞬间炸开,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冰冷的专业感,把两人之间仅存的一点温度都驱散了。
程枫单脚跳上检查床,背对陆时脱鞋时,唇角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带着一丝得逞,一丝挑衅,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紧张。
他能感觉到陆时的目光落在他的脚踝上,能想象到对方眉头微蹙的样子——那个永远追求精准和完美的人,绝不会对这样严重的伤情视而不见。
他太了解陆时了,了解他的骄傲,了解他的执着,更了解他内心深处那一丝无法磨灭的善良。
鱼,咬钩了。
程枫想。
接下来,就是如何把这只鱼,彻底拉上岸,让他为当年的误会付出代价,也让自己,重新找回失去的一切。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陆时的触碰,等待着这场迟来十年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