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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祥隆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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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隆戏班所在的院子,是南城一处颇为宽敞的联排大院,虽比不得王府豪宅,却自有一番热闹兴旺的气象。前院是戏台和看客的座儿,中院是练功、排戏的所在,而后院则是戏班众人起居生活的地方。
晨光熹微,透过老式支摘窗的冰裂纹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濯玉醒得早,或者说,他心底那点思虑让他睡得并不沉,一双桃花眼下带着一抹淡淡的青紫色,像是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一点宿墨,平添了几分易碎的文弱。
他披衣起身,就着屋内的铜盆清水盥洗,水流滑过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动作不疾不徐。他用细盐擦了牙,又用一方素白手巾浸了温水,细细敷在脸上。
待他抬起头,镜中映出的脸庞清隽依旧,只是那抹倦色,需得靠片刻的热气才能稍稍驱散。
推开房门,院中空气清冽,带着晨露与草木的甘润。几株有些年岁的石榴树和枣树伸展着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墙角垒着几盆品相不错的兰草和菊花,显出打理者的雅趣。晾衣绳上挂着些练功的汗巾、水衣,随风轻轻晃动。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草木泥土气、灶间飘来的食物香气,以及隐约的墨锭和刨花水的味道。
他信步走到院中一隅,那里有几株高大的海棠树。他站定,微微阖眼,调整呼吸,一段清越婉转的唱腔便从他喉间流淌而出。
不是平日里唱惯的皮黄,而是昆曲,一折《玉簪记·琴挑》的朝元歌。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
那水磨腔百转千回,细腻悠远,仿佛将周遭的晨霭染上了一层烟水气,这是他心底的根,是旁人轻易触碰不到的角落。唱完昆曲,他又试了试下回要演的《贵妃醉酒》里“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几句四平调,声音立时变得华美圆融,只是试唱时,眉宇间少了几分登台时的秾丽,多了些揣摩的专注。
吊完嗓子,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气息微促,一只眼睛圆滚的狸花小猫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它先前是院子外的小野猫,师弟们喜欢捡来养,给取名“乐财”,图个俗气的吉利。
“小馋猫。”林濯玉唇角微扬,弯下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细细撕开的鸡肉丝。他耐心地喂着乐财,看着它小口咀嚼,眼神温柔。
喂完了猫,他又走到廊檐下,一个精巧的铜架,架上站着一只羽毛艳丽的绿桃鹦鹉,也是师弟们养的玩意儿。那鹦鹉见他来了,扑棱着翅膀尖声叫:“林哥!林哥吉祥!”
林濯玉被它逗笑,抓了一小撮小米,放在架下的食槽里:“就你嘴甜!”
他负手立在院中,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的院落。他注意到东墙角新移栽了几株晚桂,已有米粒大小的花苞,西边练功房的门轴似乎新上过油,开关时不再吱呀作响,晾衣绳上,除了寻常的汗巾,还挂着一件小师弟们练跷功用的木质跷鞋,鞋底磨损得厉害,显见是用功。
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带着细微的、向前流淌的痕迹。他看得专注,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恬静得像一幅被时光浸润的古画,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与这宁静院落不甚相协的、一丝隐隐的忧虑。
林濯玉早已不在戏园子常住,他十四岁出道,十六岁成名,十九岁借着名气在东城开了家古董首饰铺,赚钱接济着戏班的资金空缺,自己便也搬出来自立门户,方便打点生意。只是近来老班主隐退,师兄顾云逸做了新班主,大小琐事需要人帮衬,林濯玉搬回来住,也是帮他师兄兼老搭档镇场子。
他的卧房是院里最讲究的,这屋子窗明几净,一直为他留着,他常读的书,常念的戏本,顾云逸向来是细心备好、摆好,林濯玉也乐得回来躲懒,他们两个都是细心人,一起长大、同甘共苦的交情,两个人都珍惜着。
吃过午饭,几个十来岁的小师弟,正嘻嘻哈哈地围着顾云逸打闹。
“班主班主!你看我今儿这云手使得对不对?”
“逸哥,小六他抢我豆包!”
顾云逸被他们围着,也不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一一回应,全无班主的架子,甚至还顺手纠正了一个孩子的身段,动作轻柔。
林濯玉换上了一身素色杭纺长衫,正倚在自己门框上看着。他看着眼前这熟悉又略带混乱的景象,忍不住摇了摇头,清越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奈的亲昵:
“三哥,你这班主当得也太没个形了。总这么由着他们闹,小心将来压不住场。”
他话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那几个闹腾的小子闻声,立刻收敛了些,规规矩矩地站好,恭恭敬敬地喊:“林哥!”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与崇拜,他们都知道,这位不常回来的林哥,是京城里顶红的名角儿,是祥隆班的金字招牌,更是班主最看重的人。
顾云逸笑着朝孩子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去玩,然后端着个红木托盘朝林濯玉走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这个年纪,正是爱闹的时候。”他将托盘放在屋内的八仙桌上,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快,趁热吃。”
林濯玉走近,一股熟悉的麻辣鲜香扑鼻而来,他微微一怔:碗里是汤色红亮的抄手,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香油和椒油的香气交织升腾。
“这是……蜀中做法?”他有些讶异,拿起汤匙,他离乡多年,为了保护嗓子,饮食向来清淡,已许久不曾碰这般辛辣之物。
“托人寻的方子,辣椒用的是二荆条,香而不燥,伤不了嗓子。”顾云逸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温和,“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前些日子去雨莲祠唱那《游龙戏凤》,委屈你了。”
林濯玉舀起一只皮薄馅嫩的抄手,小心地吹了吹气,送入口中。熟悉的麻辣味在舌尖温和地蔓延开,带着一丝故乡记忆里的暖意,恰到好处地熨帖着连日来的憋闷。他吃得鼻尖微微冒汗,眼睛也染上了一点满足的暖色。
“谈不上委屈,”他放下汤匙,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濯玉既吃了这碗饭,有些场面上的应酬,推脱不得。”
顾云逸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接话,目光扫过林濯玉比往日更显疲惫的眉眼,最终还是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问出了口,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濯玉,戏班的账……这两年多亏了你那边周转。只是近来,我瞧着送来的款子,数目和时间都不比从前稳当。”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你那边铺子……是不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林濯玉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了解顾云逸,若不是担忧到了极点,以他的性子,绝不会这般直接问出口,他既问了,自己便不能再瞒。
他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三哥既然问起,濯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却带着一丝倦意,“是有些麻烦。我那铺子,不是一直开在薛参议名下的地界里么?”
顾云逸心头一紧,点了点头。这位薛议员是满清投诚的老官员,在北京势力身后,最近又攀上军方,嚣张得很,他是知道的。
“从前不过是租金比别处高些,看在地段和安稳的份上,也便忍了。”林濯玉的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语气平静,却透出冷意,“可近来,这位参议大人的胃口,是越发大了,不再满足于固定的租金,变着法地想入股,眼馋我这‘玉老板’的名头。前两日,他手下的人更是明着暗示,若我不肯’合作‘,这铺子往后怕是难得安宁。”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顾云逸瞬间就明白了这“不得安宁”背后的凶险。在乱世里,一个没有强硬靠山的古董铺,被地头蛇盯上,与肥羊入了狼群何异?林濯玉不仅要独自面对这些豺狼,还要从这群狼口中夺下钱粮,来供养戏班这个无底洞。
一股混杂着愧疚、心疼与无力的热流猛地冲上顾云逸的心头。他这才意识到,林濯玉肩上扛着的,远比他想象的更重、更危险。他去薛参议参股的雨莲祠唱那违心的戏,恐怕也有一部分,是为了稳住这岌岌可危的局面,不得不与虎谋皮。
“濯玉……”顾云逸的声音有些发紧,“若是如此艰难,戏班这边……”
“戏班是根基,动不得。”林濯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看向顾云逸,方才那点冷意散去,“三哥不必忧心,铺子的事,我自有分寸应付,师傅刚南下不久,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咱们自己的根基稳住。西边新赁的园子,该添的行头,一样都不能省。这些场面撑不起来,才是真的任人拿捏。”
顾云逸眼里的忧虑不减,大师兄随师傅南下,二师兄被津门的戏班挖了墙角,这祥隆戏班班主的重担落在自己身上,说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原本觉得兄弟二人一人主事,一人做生意筹钱,也算运转得当,可他竟不知,自己这师弟这么能藏事,一个人承受着这些腌臜事。
“师兄,我这两日琢磨《醉酒》,总想起这出戏的来历。”他声音里带着些感慨,“梅先生如今的演法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可早年的《醉杨妃》……”他摇了摇头,唇角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
顾云逸沉吟道:“是了,听说最早是出粉戏。杨妃得知圣上去了西宫,又是骂梅妃泼贱,又是与高力士调情。”
“何止是调情。”林濯玉放下茶杯,“唱词露骨得很,什么‘双双交股口口贴’,完全是把贵妃演成了个醉酒的口口。”他说着,指尖在桌沿轻轻一点,仿佛敲下一记锣鼓,“最可笑是那句——高力士回禀‘驾转西宫去了’,杨妃竟要与他‘做一对比目鱼’。”
他说到这里,自己先蹙了眉。
“后来路三宝先生他们演时,删了些艳词,可还是要踩跷,重在卖弄身段。”他抬眼看向顾云逸,“直到梅先生,才真正把这出戏唱出了格调。同样是得知圣上去了西宫——”
他说着,神色忽然变得疏离而落寞,明明穿着常服,却仿佛披上了宫装。他微微侧身,对着虚空轻声道:
“高力士,你待怎讲?”
这一声问得极轻,却带着隐隐的颤音,待听到那句虚拟的回禀后,他睫毛缓缓垂下,唇边浮起一个极淡极苦的笑:
“呀,昨日圣上传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摆宴……为何驾转西宫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那点强撑的平静终于碎裂,露出底下的凄楚:
“咳,且自由他!”
最后这四个字,他念得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已经不在意了,可那微微发抖的指尖和瞬间黯淡的眼神,却道尽了深宫女子难言的悲凉。
只是一段即兴的念白,没有妆扮,没有锣鼓,可那份从震惊到失望,从愤怒到最终无奈接受的情绪转变,竟被他演绎得层次分明,动人心魄。
“你这‘且自由他’,比戏台上浓墨重彩的醉态,更让人心疼。”
林濯玉定定看着他,过了会儿,收起情绪,恢复平日神色,轻声道:
“梅先生改的,是魂。他删了淫词,却保留了卧鱼、衔杯这些身段,又给它们安上了‘闻花’、‘试酒’的由头。这就好比咱们唱戏,既不能丢了魂儿一味讨好,也不能完全不顾座儿爱看什么。”他摩挲着那块白玉螭龙佩,语气变得悠远,
“从《醉杨妃》到《贵妃醉酒》,这戏文里改的,何尝不是咱们这行当的翻身仗?早些年唱旦角的,在堂会里和那些……也没什么分别。”
他话没说完,但顾云逸明白他的意思。旧时伶人地位卑下,与鸡鸭同列,唱粉戏、陪酒宴几乎是常态。革新戏码、提升品味,也正是为整个行当争一份尊严。
“所以那日去雨莲祠,唱那梅龙镇,我才觉得格外憋屈。”林濯玉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光是生意上的事不得不应付,明明咱们这一辈的艺人,好不容易才从‘以色事人’的窠臼里挣脱出几分,可戏班要向前走,咱们这些能主事儿的,有时却不得不往回走……”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指尖轻轻划过玉佩上螭龙盘踞的纹路。窗外月色溶溶,倾泻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顾云逸听罢,酸楚和无奈涌上心头,林濯玉毕竟是他最宝贝的师弟:
“濯玉,戏班子要垫上的钱,年底前便能周转回来,”顾云逸叹了口气,“总不能一直让你……”
“师兄,”林濯玉打断他,抬眼笑了笑,那笑容如云破月来,让整张脸都明亮生动起来,“你我之间,不说这些,况且做生意赚钱,原本也是我喜欢的。”他目光落在顾云逸随手放在桌角的一个锦盒上,“这是什么?”
顾云逸这才想起,忙将锦盒推过去:“下午逛琉璃厂,偶然看到的,觉得合你眼缘。”
林濯玉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螭龙纹佩,玉质温润如凝脂,雕工古拙大气,螭龙盘踞,形态灵动又不失威仪,在灯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前明的工,”林濯玉拿起玉佩,指尖感受着那份莹润与微凉,眼中流露出欣赏与喜爱,“线条流畅劲健,有汉玉遗风。三哥破费了。”
“你喜欢就好。”顾云逸见他眉目舒展,心下也高兴,仿佛驱散了些许阴霾。“说起来,前几日雨莲祠那场之后,是不是有位陆先生去找过你?”
林濯玉摩挲玉佩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将玉佩放回盒中,语气淡了几分,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一个军火商人,穿着洋装,说话也……不甚着调。大概以为林某与那些专陪爷们取乐的伶人无异。”
他想起那日陆瀚齐看他的眼神,直接,滚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与占有欲,与他平日接触的那些或附庸风雅、或心怀鬼胎的看客都不同。那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一丝莫名的……心慌。但他将这归咎于对方的不懂规矩和自身的尴尬。
“听说背景不简单,与军方关系极深。”顾云逸提醒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样的人,心思难测,还是远着些好。”
“我知道。”林濯玉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似要将那点不自在连同茶汤一起咽下,“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如何,与林某无关。”他转而看向窗外,月色如水,倾泻在院中的石榴树上,“明日《贵妃醉酒》的行头,那顶凤冠的珠子好像有些松了,还得再仔细瞧瞧……”
窗外月色如水,院内灯火可亲,旧友相伴,美食珍玩在侧,孩童们隐约的嬉闹声隔院传来,暂时驱散了世事的纷扰与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波澜。
这一夜,祥隆班的后院,是乱世中难得的一方宁静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