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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姹紫嫣红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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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轩内,午后的秋阳透过冰裂纹的窗格,在青砖地上筛下细碎的金斑。空气里浮动着檀香与旧纸墨沉静的气息,唯有算珠相击的清脆声响,规律地打破这一室静谧。
林濯玉端坐于柜台之后,背脊挺得笔直,是常年练功留下的习惯,即便坐着,也自带一股清逸风骨。他低垂着眼眸,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朱漆算盘上飞快游走,指尖染着淡淡的墨色,与朱红的算珠相映。
只是那目光,总是不经意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一次次掠过摊在柜台一隅的《申江日报》。那是今晨白思远来时,口中嘟囔着“废纸利用”,“顺手”留下包一方新收歙砚的。
报纸被叠起,恰好露出社会版的一角,那张因油墨过重而显得有些模糊的相片上,男女主角并肩而立,姿态虽不算亲密,却因那印刷不甚清晰的“佳偶天成”四个铅字,而显得格外刺目,却像烧红的针尖,一下下熨在眼角余光里。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下那噼啪作响的算珠,却泄露了几分难言的烦躁。
“哟,我们林老板今日这般用功,算账呢?”
白思远清亮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自里间传来,打破了这略显紧绷的寂静。他抱着个紫檀木锦盒转出,脸上是惯常那副人畜无害、仿佛永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模样。见林濯玉不答,只凝神于账册,他圆溜溜的眼睛在那报纸上一转,唇角便弯得更深了些。
“要我说,这位陆少爷,行事也忒不周全。”他拿起报纸,似是欣赏那粗糙的印刷,语气轻飘飘的,“前脚刚为你料理了薛参议那等麻烦,叫人感念他的好处;后脚便在十里洋场闹出这等风流韵事,平白惹人闲话。怪不得这几日不见踪影,原是……另有佳约。”
林濯玉拨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陆先生生意做得大,交际广阔,寻常应酬罢了。”
“应酬?”白思远挑眉,“我听闻这位张蔓生张主编,家世非同一般,与陆家更是累世的交情,这若是两家有意联姻……”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细细打量着林濯玉的神色。
“他与谁联姻,”林濯玉终于抬起眼,目光如水银泻地,冰凉无波,直直地看向白思远,那眼神清澈得近乎锐利,“是娶名门闺秀,还是交际名花,与林某何干?”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无干”,手下悬停的算珠被他用力拨下,带动一连串急促混乱的噼啪声响,仿佛骤雨敲阶。
白思远正要再添一把火,店门楣上悬着的风铃,“叮铃铃”脆响,大门被人推了开来。
推门进来的人今日穿着一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暗纹西装,马甲扣得严谨,领带是沉稳的藏蓝,整个人显得清贵利落。只是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未褪尽的舟车劳顿之色,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为他平素锐利的眼神添上了几分难得的疲惫与柔和。
“陆世弟?”白思远立时换上那副殷切的笑容,迎上前去,“您这是……打上海回来了?”
“今早刚下的火车。”陆瀚齐的目光在店内略一环视,便如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定在柜台后那抹青衫身影上。“林老板。”他出声唤道,嗓音因疲惫而略显低沉。
林濯玉这才缓缓抬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也极疏离的弧度:“陆先生百忙之中,竟还能屈尊光临小店,真令蓬荜生辉。”这话说得客气,字字却都带着绵里藏针的冷意。
一旁的白思远听得眉梢微动,心下暗笑。
陆瀚齐却似浑然未觉那话语中的疏离与锋芒,反而上前几步,走到柜台边。他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一个印着“国际饭店”字样的精致纸盒轻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路过国际饭店,想起他们家的蝴蝶酥做得不错,看你上回来公馆做客时,多用了几块,特地带了一盒。”
接着,他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素白纸包,没有任何商标印记,只隐约透出茶叶的清香。“还有这个,”他将纸包轻轻放在蝴蝶酥旁边,
“恰逢武夷岩茶新焙,朋友送了些。想着林老板平日护嗓需饮些温和醇厚的,岩茶性温,便带了些回来尝尝。”他依旧说得轻描淡写,“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林濯玉的目光落在那糕点和纸包上,微微一顿。他原以为又会是如田黄石章那般贵重的物件,未料竟是这般朴实无华、却正中他所需的东西。
“陆先生费心了。”他语气稍缓,如同坚冰初融,泄出一丝裂隙,但那无形的距离感仍在。
“应当的。”陆瀚齐顺势倚在柜台边,目光掠过林濯玉依旧在账册间流连的手指,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这几日,祥隆班的座儿卖得极好?”
“托陆先生鼎力相的福。”林濯玉答得滴水不漏。
一时间,店内只闻算珠轻响,空气仿佛凝滞。白思远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只觉得这无声的较量比戏文还有趣,忙笑着打圆场:
“陆少爷这茶送得正是时候!我们小玉儿前两日唱《望江亭》,那几个高腔听着就费劲,怕是嗓子又不爽利了。”
林濯玉立时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白思远却只作不见,满脸无辜。反正他也没说假话,他瞧着林濯玉这些唱戏坐班的状态,就算他自己不作声,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也瞒不过他。
陆瀚齐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可请大夫瞧过了?嗓子的事,马虎不得。”
“旧疾而已,无妨。”林濯玉垂下眼睫,淡淡道,“歇息两日便好。”
“还是谨慎为上。”陆瀚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下月《锁麟囊》的戏票,早已预定一空,满城瞩目,多少人是专为林老板这一把好嗓子来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全然是出于合作方利益的考量。然而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却如投石入湖,漾开细微的涟漪。
林濯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算珠,低声道:
“陆先生放心,误不了您的事。”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白思远眼见这气氛胶着,自己再待下去怕是多余,便抱起他那锦盒,笑嘻嘻道:“得,您二位慢聊,我后头还有几件玩意要收拾。”说罢,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走前不忘顺走那盒蝴蝶酥。
店内彻底安静下来,只余窗外隐约的车马声。陆瀚齐凝视着林濯玉低垂的、线条优美的侧脸,心里一股热流涌过,他一进门便看见那油墨过量的小报不知被哪个好心人放在了霖铃轩的桌上,虽然有关他和张蔓生的新闻页被压在底下,他也能认出来那熟悉的刊号。
陆瀚齐压低声音,开口道:“上海那份小报,惯会捕风捉影,博人眼球。”
林濯玉拨算盘的手指倏然停住,却仍未抬头。
“张主编与我,仅是世交之谊,”陆瀚齐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那日的舞会,不过是家中长辈安排,不得不应付的场面。她……心中另有所属,并非报道所言。”
这已是近乎剖白的解释。林濯玉终于抬起眼帘,对上陆瀚齐的视线。那双时常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的深邃眼睛里,此刻竟是一片难得的毫无掩饰的认真,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忐忑?
“陆先生的私事,原不必向林某交代。”林濯玉移开目光,只觉得耳根莫名有些发烫,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理应如此。”
陆瀚齐直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西装衣摆,姿态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合作伙伴之间,不该存有芥蒂,以免影响正事。”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然而那目光,却始终未曾真正离开过林濯玉,里面藏着些难以言喻、却又呼之欲出的东西。
临出门前,他仿佛才想起什么,回身道,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对了,听说东来顺新聘了一位从前清御膳房出来的厨子,炙子烤肉和涮羊肉的手艺据说很是不错。宋先生若得闲,不妨今晚一同去尝尝新?也算为我接风洗尘。”
这话明着是邀白思远,那目光,却分明地、不容错辨地,落在林濯玉低垂的侧脸上,带着询问,带着期待。
待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外,白思远才从后院探出头来,摇头晃脑地啧啧称奇:“这位陆少爷,连请人吃个饭,都要拿我当幌子,这心思弯弯绕绕,比那苏州园林的廊子还曲上几分。”
林濯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默默伸手,拿起柜台上那包茶叶。素白的纸包入手微沉,带着茶叶特有的干燥触感,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烫。
窗外,不知哪家宅院里的留声机,隐隐约约送来一缕游丝般的唱腔,缠绵悱恻,正是《牡丹亭》中那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