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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与我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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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的脚伤养了七八日,终于能如常行走了。
但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彻底沉寂了下去。
往日里若有似无徘徊在内院附近的身影消失了,连后厨也鲜少踏足,大部分时间只是将自己关在那间狭窄阴凉的仆役小屋里。
这过于彻底的转变,连之前对她防备最深的唐晓宁都感觉到了异样。
“她这是……”唐晓宁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暖榻上,指尖捻着一颗饱满的紫葡萄,狐疑地看向坐在窗边矮凳上擦拭佩剑的李明华,“终于……死心了?”
她将葡萄送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漾开,却压不住心头的疑惑:“怎么就突然这么安静了?倒让我有点……怪不习惯的。”
她吐出葡萄籽,小巧的银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李明华专注于手中寒光湛然的剑刃,雪白的软布拂过剑身,动作沉稳流畅。
闻言,她头也没抬,只淡淡应了一句:“安静不好吗?”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
“好!当然好!”唐晓宁立刻坐直了些,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赞同。
随即她又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就是觉得,啧,太突然了嘛!以她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我还以为至少得再折腾三五个回合,才肯认输呢。”
她说着,眼神滴溜溜一转,像只机警的小鹿,忽然俯身凑近李明华,几乎贴上她的耳廓,特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试探:
“哎,你说,她会不会是在憋什么大招?比如……欲擒故纵?”
温热的气息,带着葡萄的清甜,拂过李明华的耳垂。
李明华擦拭剑身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眸光清冽如寒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无奈,看向近在咫尺、眼睛亮晶晶充满“奇思妙想”的唐晓宁。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
“你话本看多了。”李明华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你又在瞎想”的肯定语气。
在她看来,柳依依不过是终于看清了悬殊的差距和冰冷的界限,选择了最明智也最省事的做法,就是放弃离开。
这结局顺理成章,毫无悬念。
唐晓宁被她这耿直的反应噎了一下,刚想不服气地反驳几句,就见暖阁的门帘被轻轻掀起。
管家福伯走了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几分感慨唏嘘,他躬身行礼:“小姐,李姑娘。”
“福伯,有事?”唐晓宁暂时放下了关于柳依依的“阴谋论”,看向他。
“是。”福伯语气恭敬,带着一丝叹息,“柳姑娘方才……来向老奴辞行了。”
“辞行?”唐晓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坐得更直了,脸上露出一丝错愕,“她要走?”
这个结果虽在她的“期望”之中,但真正听到时,还是感到些许突兀。
“是的,小姐。”福伯点头回道,“柳姑娘说,她的脚伤已愈,实在不便长久叨扰。
家中尚有老母孤苦,需人侍奉汤药。
她再三感谢府上这些时日的收留和照顾,尤其是……”
福伯顿了顿,目光转向李明华,语气更加郑重:“尤其是感念李姑娘当初的救命之恩,此恩此生不忘。”
说着,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双手奉上。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素色香囊,面料普通。
但上面绣着的几竿翠竹却格外挺拔清雅,针脚细密均匀,层层叠叠的竹叶仿佛带着风骨,显然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和时间。
“这是柳姑娘临走前,特意托付老奴务必转交给李姑娘的。
她说……这是她一点微末心意,感念恩情如山,不敢奢求其他,只盼女侠……勿忘。”
那“勿忘”二字,福伯说得极轻,却也清晰地落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暖阁里。
唐晓宁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临走还要送东西?还是贴身佩戴、象征情意的香囊?!
这个柳依依!人都要走了,还要来这么一出?!
她猛地扭头看向李明华,眼神里充满了紧张的探究,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只见李明华的目光落在那枚精致的香囊上,神情依旧沉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救命之恩,她已用劳役偿还,两不相欠。此物,于我无用,不必了。”
她的拒绝依旧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
福伯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他的脸上并无惊讶,只有一丝早已知晓结局的唏嘘。
他点了点头,稳稳地将香囊收回袖中:“老奴明白了。那……老奴这就去账房给她支些盘缠,送她出府?”
这是例行公事。
“等等,”唐晓宁抢先开口,语气带着未完全理清的复杂情绪。
她不喜欢柳依依,甚至有些厌烦她的纠缠。
但此刻听到她孤身离去、家中还有病弱老母的消息,心底深处那点属于世家小姐的教养和天性里的柔软,还是泛起了涟漪。
那点原本可能存在的“胜利”喜悦,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所取代。
她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多支一些吧。她一个姑娘家,路途奔波,回去还要照顾老娘,也不容易。”
“是,小姐仁厚。”福伯躬身应道,看向唐晓宁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他垂首退下时,目光飞快地掠过神色如常的李明华,和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唐晓宁,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嘴角抿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他心道:“这位李姑娘,当真是心如磐石,只围着自家小姐转啊。”
暖阁的门帘落下,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窗外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唐晓宁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李明华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方才那点怅然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取代。
她忍不住倾身问道:“明华,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动容?
她为你做了那么些事,学规矩也好,熬汤也罢,甚至……连香囊都绣得那么用心。
现在就这么走了,你真的……毫无感觉?”
她试图在李女侠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找出一丝裂痕。
李明华已将擦拭得光可鉴人的长剑稳稳归入古朴的剑鞘,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哒”轻鸣。
她抬起头,眸光清亮澄澈,如同山间未被污染的溪流,直直地看向唐晓宁,带着近乎纯粹的理性:
“她所做一切,源于她自身放不下的执念,并非我所求,亦非我所愿。
如今执念放下,于她而言是解脱,是回归正途的开始。我为何要动容?”
她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清醒的近乎冷酷,却像一道清冽的泉水,瞬间浇灭了唐晓宁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啊!唐晓宁豁然开朗,眼睛都亮了起来。
一切的纠缠、风波、小心思,都源于柳依依单方面不肯放下的“执念”。
明华自始至终,何曾给过她半点希望或暗示?
界限清晰,态度明确!
如今执念消散,各归其位,对明华而言,不过是拂去了一片无意落在肩头的落叶,去掉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麻烦而已!
想通了这点,唐晓宁心头那点微妙的怅然,顷刻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轻松感,以及一股想要小小炫耀一下的窃喜。
看!她的李女侠,心志就是这般坚定如磐石!
岂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撼动分毫的?
她心情大好,眉眼间霎时盈满了光彩,像春日里骤然绽放的花朵。
她伸出纤纤玉指,从果盘里精心挑选出一颗最大、最饱满、紫得发亮的葡萄,指尖拈着,递到李明华微微抿着的唇边。
她的声音甜脆,带着明显的邀功和亲昵:“喏!奖励你的!立场坚定,思想端正!不愧是我的李女侠!”
李明华看着突然凑到唇边的、晶莹剔透还带着水珠的葡萄,微微一怔。
她对这过分的甜腻,向来敬谢不敏。
但看着唐晓宁满是期待和笑意的眼眸,她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眸子里,还是掠过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只是犹豫了极短的一瞬,便微微低头,启唇,顺从地接受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嘉奖”,将那枚果肉含入口中。
果然,甜腻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汹涌蔓延,让她下意识地轻蹙了一下眉心。
“太甜。”李明华咽下葡萄,给出了和上次品尝甜汤时一模一样的评价,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诚实。
“甜就对了!”唐晓宁看着李明华蹙眉又不得不咽下去的模样,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她自己也慢悠悠地拈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只觉得这葡萄的滋味,比刚才福伯进来前更甜、更美了千百倍。
李明华那点细微的蹙眉和无奈,落在她眼里,都成了带着甜味的专属可爱。
暖阁里,弥漫着葡萄的甜香和独属于她们二人无需言说的宁谧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