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周一上午九点整,市中级法院最大的第一刑事审判庭内,座无虚席。
林建国故意杀人案的再审庭审,即将在这里拉开帷幕,镁光灯在旁听席后方闪烁,媒体记者们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林建国的女儿林薇坐在原告席旁,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希冀的火焰,而被告席上,时隔十年再次穿上便装、剃净胡须的林建国,神情复杂,有激动,有惶恐,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沈知衡端坐在公诉席后,一身笔挺的检察官制服,肩章冰冷,徽章肃穆,他面前摆放着整理好的卷宗和提纲,神情是惯有的冷峻,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目光掠过对面辩护席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延今天也穿得格外正式,深黑色西装,暗纹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正微微侧头,低声与助手周磊交代着什么,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沈知衡知道,那只是表象,陆延越是表现得轻松,往往意味着他准备得越是充分,攻击性越强。
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后,审判长及合议庭成员入席。年资颇深的审判长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敲响法槌:“现在开庭,传被告人林建国到庭。”
程序性的问答结束后,审判长看向公诉席:“请公诉人宣读起诉意见书。”
沈知衡站起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回荡在肃穆的法庭内:“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本案系对原生效判决提起的再审,经初步审查,原判决所依据的部分证据存在疑问,需进一步查证,但本案基本事实是否发生根本性变化,仍有待庭审调查。公诉人提请法庭,重点围绕原审关键证据,即来源于‘城西仓库案’的三角锉的关联性、合法性进行质证,以查明真相。”
他的发言谨慎而克制,既表明了复查的态度,又坚守着公诉人的立场,没有轻易为林建国背书,而是将焦点引向了证据本身。这是他在现有规则下,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配合”。
审判长点了点头,看向辩护席:“辩护人可以发表辩护意见。”
陆延缓缓起身,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向审判席和公诉席微微欠身,姿态优雅从容。然后,他转向法庭,目光扫过旁听席,最后落在林建国身上。
“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当事人,林建国先生,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整整十年。十年,足以让一个家庭支离破碎,让一个正直的人耗尽希望。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重复过去的错误,而是为了拨开迷雾,追寻迟到的正义!”
开场白直指核心,情感充沛而不失力度。他顿了顿,继续道:“正如公诉人所言,本案的关键,在于那把所谓的‘关键’凶器,三角锉。原审判决,仅凭此物证上微弱的、甚至可能存在污染的血迹反应,就认定我的当事人实施了杀人行为,逻辑链条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锐利:“而今天,辩护人将向法庭证明,这把三角锉的来源存有重大疑点,其与原审被告人林建国之间的关联,根本就是人为构建的空中楼阁!真正的凶手,或许至今仍逍遥法外!”
“反对!”沈知衡适时起身,声音冷冽,“辩护人正在做毫无事实依据的猜测性陈述,误导法庭!”
审判长看向陆延:“辩护人,请围绕事实和证据进行陈述。”
陆延从善如流地点头:“是,审判长。”他拿起一份文件,“辩护人申请传唤证人赵强出庭作证。”
法庭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赵强的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
当穿着不合身西装、神色惶恐的赵强被法警带入证人席时,沈知衡注意到,旁听席角落里有几个人的坐姿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在履行完宣誓程序后,陆延开始了询问。他引导着赵强,将那天在安全屋里说过的话,关于李福贵倒卖物资,关于案发前夜看到李福贵与一个“眉毛带疤”的男人交接油布包裹的经过,在法庭上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我、我当时吓坏了,没敢说……我怕……”赵强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真实可感。
“也就是说。”陆延总结道,“这把作为定案核心的三角锉,极有可能在案发前就已经通过非正常渠道流出了仓库,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案发现场的原始物品!对吗?”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把,但、但那天晚上,李福贵给那个人的,确实是一把用油布包着的,像三角锉的东西!”赵强肯定道。
沈知衡紧接着起身进行交叉询问,他的问题犀利而直接,试图找出赵强证词中的漏洞和模糊之处,尤其是关于“刀疤男”的细节。
“证人赵强,你声称看到那个男人眉毛有疤,但当时是深夜,距离较远,你如何能肯定?疤痕的具体形状、大小、位置,你能描述吗?”
赵强在他的逼问下更加紧张,言辞也更加混乱:“我……我就是看到了!一闪而过,但、但就是有疤!具体的……我记不清了……”
沈知衡的追问,看似是在攻击证人的可信度,实则是在法庭记录中固化了“刀疤男”这个关键线索的存在,并为后续可能找到此人埋下伏笔。这是一种隐藏在对抗下的默契。
第一轮交锋,看似陆延凭借新证人占据了上风,但沈知衡也成功暴露了证词的薄弱环节。
休庭片刻后,庭审进入对物证链的质证环节。
陆延当庭提交了沈知衡发现的那个关键疑点,现场照片冲洗日期晚于物证封存日期两天的记录证据。
“审判长,各位请看。”陆延将证据复印件呈上,“这短短两天的延迟,严重违反了物证保管的即时性原则!在这‘消失’的两天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最终入卷的是这批延迟冲洗的照片?当初负责现场勘查拍照的技术员陈明又为何在案发后迅速离职、下落不明?”
他的一连串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原本看似坚固的物证链条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回响。
“辩护人是在暗示存在人为篡改证据的行为吗?”审判长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指控非同小可。
“辩护人只是在陈述客观存在的疑点!”陆延毫不退缩,“程序正义是实体正义的保障!当程序本身千疮百孔时,我们如何能相信由此得出的所谓‘实体’结论?”
他的目光转向沈知衡,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我想请问公诉人,对于物证保管程序中如此明显的漏洞,以及关键证人离奇失踪的情况,检方作何解释?是否认同这些疑点足以动摇原审证据体系的基础?”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知衡身上。
沈知衡缓缓起身,他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有探究,有质疑,也有来自角落那几道冰冷的注视,他深吸一口气,迎上陆延的目光,声音沉稳,字斟句酌:
“公诉人认可,辩护人所指出的物证保管程序瑕疵以及相关人员情况,确实存在,需要合议庭予以充分关注并在评议时慎重考量。”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强行辩解,而是以一种客观的态度承认了疑点的存在,这在某种程度上,近乎是对陆延观点的侧面支持。
法庭内的骚动更大了,检察官当庭承认己方证据链存在重大瑕疵,这几乎是闻所未闻!
陆延看着沈知衡,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了然的赞许,他知道,沈知衡做出这个表态,需要冲破多少内心的原则壁垒和外部可能的压力。
庭审继续进行,火药味愈发浓烈。陆延步步紧逼,不断放大原审证据体系的裂缝;沈知衡则坚守防线,一方面承认疑点,另一方面则强调疑点不等于事实,需要更扎实的证据来支撑翻案。
他们时而针锋相对,言辞激烈;时而默契地将某个线索共同推向深入。
直到审判长宣布上午的庭审结束,下午继续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仍未散去。
陆延整理着文件,状似无意地走到公诉席附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正准备离开的沈知衡低语:
“承认得挺痛快,沈检察官,看来那杯没加糖的咖啡,总算起了点作用。”
沈知衡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因为这句话和刚才庭审上陆延毫不掩饰的欣赏眼神,而漏跳了一拍。
庭审的硝烟才刚刚升起,而他们都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还在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