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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槟郁金香 ...
那晚的焦虑症发作,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将季瑾的身心彻底掏空。
当那阵令人窒息的恐慌终于如潮水般退去,他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汗水浸湿了单薄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不禁寒颤。
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跳动着,余悸未消,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骨的旧伤,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昏暗的月光下坐了许久,瞳孔因为紧张四散奔逃着,直到僵硬的肌肉发出抗议。
喉咙干得发紧,像是吞了一万根针在里面。
他摸索着拧开床头柜上的水瓶,手却抖得厉害,冰凉的液体洒出来一些,溅在手臂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慢慢喝水,小口小口地吞咽,感受着水流滑过干涩的食道,试图安抚依旧躁动不安的神经。脑海里那些翻涌的、属于云南边境的黑暗记忆碎片,虽然已经退去,却留下了粘稠的阴影,埋藏在意识深处,警惕着他那段无法真正摆脱的过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这种时刻。
从云南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每晚都要与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搏斗。
黑暗、密闭的空间、某些特定的气味,甚至仅仅是过度的安静,都可能成为触发点。
他看过心理医生,学过呼吸技巧,尝试过药物,但根植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焦虑,如同附骨之疽,总在不经意间卷土重来。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讨厌这种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脆弱。
这与他平日里展现出的那种带着点混不吝的坚韧形象格格不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一切,不去意想。
在警局,他是能力出众、有时冲动但总能在关键时刻顶上去的季瑾;在同事面前,他是可以插科打诨、偶尔脾气火爆但重情重义的伙伴。只有在这样无人窥见的深夜,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独自去反复揭开伤疤,直视卷土重来的疼痛。
躺回床上,身体是疲惫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穆清风发来的那条关于荧光剂成分的信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那简洁到近乎冷漠的文字,此刻回想,却似乎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不,或许只是他自己在情绪风暴后,迫切想要抓住的一点理性依托。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念头。
那个人,穆清风,像一块严丝合缝、毫无温度的冰。他的世界仿佛只有逻辑、数据和效率,容不下任何情绪的波动和所谓的“直觉”。
季瑾甚至怀疑,穆清风是否拥有正常人类的情感回路。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能力超群,让他即使满心不服,也无法彻底否定其价值。
“佛爷”、佛像贴纸、跨省的毒品链条、刘强那双涣散疯狂的眼睛……
各种线索和画面在脑海中交织盘旋,试图拼凑出隐藏在迷雾后的真相,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肋骨的钝痛和精神的耗竭最终战胜了失眠,他在天色微熹时才勉强陷入一种浅眠,可就算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眉头紧锁着,身体偶尔会还因为梦魇而轻微抽搐。
清晨,手机的闹钟如同刺耳的警报,将季瑾从破碎的睡梦中强行拽出。
他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是潮水般涌回的疲惫和身体各处的酸痛。
“操,我的腰怎么这么疼啊……”
太阳穴像被锤子敲打般胀痛,眼眶干涩沉重,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部像是被粗糙的东西摩擦着。
他坐起身,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缺乏血色,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狠狠蹂躏过的憔悴。
“真他妈糟透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骂了一句,声音沙哑。
用冷水反复冲洗脸颊,刺骨的寒意稍微驱散了一些昏沉。
他换了件干净的警服衬衣,试图挺直脊背,但肋部的隐痛和精神的萎靡让他无法完全维持住平日那种挺拔的姿态。
季瑾轻轻撅了撅嘴,仿佛对现状并不感到满意。
走进分局食堂时,熟悉的早餐气味扑面而来——豆浆、油条、包子蒸腾的热气。往常能勾起他食欲的味道,今天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他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碗清粥和一个白水煮蛋,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周围是同事们喧闹的谈笑声,讨论着前一天的球赛,或者抱怨着即将开始的工作。
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此刻听在季瑾耳中却显得有些遥远和嘈杂,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低着头,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寡淡的粥,眼底没有什么表情,他努力集中精神,对抗着因为睡眠不足而加剧的头痛和胸闷。
“哟,小鸡,今天脸色不太好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季瑾抬头,是孙野。她端着餐盘,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休闲外套,衬得她利落的短发更加精神。她看着季瑾,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能不能别老喊我外号啊,我昨晚没怎么睡好。”季瑾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孙野在他对面坐下,咬了一口包子,含糊地说:“看你那黑眼圈,跟让人揍了似的。案子再急也得休息啊,身体才是本钱。”她语气随意,但目光在他缺乏血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知道,谢了。”季瑾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心里有些发虚。
他知道孙野是法医,观察力惊人,他怕自己这副状态被她看出更多端倪,到时候又要被追着问不停了。
早饭还是辣白菜馅的包子。
走向省厅的那段路,感觉格外漫长。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力气,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睁不开,又肿又酸。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已经有不少同事在了。敲击键盘的声音、低声讨论的声音、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交织成一片忙碌的景象。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先扫向了穆清风的工位。
穆清风已经到了。他穿着笔挺的警服,坐在电脑前,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季瑾的到来,或者说,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
季瑾默默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前几天未完成的排查报告。他看着那些文字和数据,感觉它们像蚂蚁一样在眼前乱爬,难以聚焦。
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案子不等人,“佛爷”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头顶。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和身体状况就停滞不前。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强行压下,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然而,焦虑症发作后的精神损耗是实实在在的。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异常艰涩。平时很快就能理清的线索,今天却反复看了几遍才勉强理解。写报告时,措辞也变得困难,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期间,老林过来询问了一下排查的进展,季瑾尽量简洁清晰地汇报了,避重就轻,没有提及自己的不适。老林似乎没有察觉太多异常,只是叮嘱他注意休息,有困难及时提。
穆清风在整个上午都没有和季瑾有任何交流。他甚至没有朝季瑾的方向看过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世界里。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若是放在平时,季瑾或许会觉得不爽,但在此刻,他竟然诡异地感到一丝轻松。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心力去应对穆清风的没事找事了。
午休时分,同事们陆续结伴去食堂或者外出用餐。
季瑾毫无食欲,以手头工作没做完为由留在了办公室。很快,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他和依旧在电脑前忙碌的穆清风。
安静到尴尬空间里,敲击键盘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季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缓解一下头部的胀痛和眼部的疲劳。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无力感像潮水般阵阵袭来,他几乎要再次被拖入那种昏沉的状态。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传来。
他睁开眼,看到穆清风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正将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保温杯轻轻放在他的桌角。
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放下后,穆清风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看季瑾一眼,也没有任何言语。
季瑾愣住了,看着那个与他平时用的、印着卡通孙悟空图案的马克杯风格迥异的深蓝色保温杯,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地伸出手,拧开杯盖。一股淡淡的、带着药香的温热气息飘散出来笼罩着他的鼻尖——是红枣枸杞茶。
季瑾的心脏像是被轻轻吹了口气,痒痒的。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了上来。惊讶,疑惑,还是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
穆清风怎么会……他注意到了?他看出了自己的状态不佳?这算是……关心?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季瑾强行按了下去。
我的妈呀我不会是工作成疯子了吧。
穆清风脑子怎么可能会想到关心他,没逼呲他两句都算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关心别人?这大概只是出于一种对同事工作状态的评估和维持团队效率的考虑……对…是这样的吧……
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想喝水,放错了地方?
再或者是暗示我肾虚?
季瑾的脑褶像要被丢弃的纸团一样揉成一团,各种猜测在脑海中翻滚,让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一团糟。他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穆清风那边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翻动纸张的声音。
最终,季瑾还是端起了那个保温杯。温热的杯壁透过掌心传来一丝暖意,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从体内透出的寒意。
他小口地喝了一点,微甜带着药材清香的液体滑入喉咙,干涩刺痛的感觉得到了一些缓解。
他没有好意思去看穆清风那边,也没有为穆清风送来的茶道谢,就仿佛这只是发生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但只有季瑾自己知道,这杯突如其来的、沉默的茶,在他这个充满疲惫和挣扎的清晨,投下了一颗怎样微小却无法忽视的石子。
下午的工作依旧繁重。穆清风过来交代任务时,语气依旧公事公办,将一份技术科刚送来的荧光剂成分分析补充报告放在他桌上。
“邻省那边提供了更多样本数据,显示这种荧光剂最早出现在半年前的边境缉私案件中。”穆清风的声音平淡无波。
季瑾翻开文件,当看到“滇南边境”四个字时,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颤。那个他竭力想要远离的地方,再次以这种方式闯入他的视野。
“你的看法?”穆清风突然问。
这是穆清风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询问他的意见。季瑾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莫名一紧。
“这种荧光剂的配方很特殊,”他斟酌着用词,“我在...以前见过的毒品包装里从没见过。如果真是从边境流进来的,说明这个'佛爷'的货源可能直接来自境外。”
他刻意含糊了“以前”的具体指向。
穆清风的目光锐利如刀:“你确定没见过?”
这精准的追问让季瑾心跳漏了一拍,几乎以为对方窥破了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
“确定。”
他垂下眼帘,避开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这种配方太新奇了。”
穆清风没再追问,但季瑾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这种被窥探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肋骨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呼吸也有些不畅。
“我建议重点排查近期从滇南方向来的物流...”他试图转移话题,话未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
办公室的灯光骤然变得刺眼,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他下意识扶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穆清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
季瑾勉强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却发不出声音。
“你的脸色很不好。”这一次,穆清风的语气里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季瑾抬起头,恍惚间仿佛在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担忧?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可能有点低血糖。”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找了个十分拙劣的借口想要去厕所抽根烟。
穆清风没有戳破,只是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深沉难辨。
“今天下午的排查任务我已经安排别人去了。”他最终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你把上次刘强家搜查的证物清单整理一下,下班前给我。”
这明显是在给他安排轻松的工作。季瑾想反驳,只不过身体的状况让他根本说不出硬话,只能干巴巴地应道:“嗯,知道了。”
穆清风转身离开时,目光在那杯几乎没动的红枣茶上停留了一瞬。
整个下午,季瑾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整理证物清单这种简单工作,他反复核对了三遍还是觉得不放心,明明很用心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焦虑症发作后的疲惫感像潮水般阵阵袭来,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期间靳烃来找过他一次,送来新型毒品成分分析报告,并小心翼翼地转达了穆清风让他休息的询问,但季瑾几乎都咬着牙回绝了。
这种被看穿、被特殊关照的感觉,比直接对抗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想起在云南卧底的那些日子。那时他每天都在刀尖上跳舞,在毒犯面前的每一秒都像是在挑衅,任何一个细微的破绽都可能送命。
他学会了完美地隐藏情绪,学会了在枪口下保持微笑,学会了在最危险的境地里保持冷静。
可是现在,仅仅是一个让他不屑穆清风,就让他感到不安。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季瑾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直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的夕阳给一切镀上暖金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季瑾闭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时瞥见桌子上那个没喝多少的保温杯,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红枣和枸杞的香气已经淡去,但那份突如其来的“关心”却一直困扰着。
穆清风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说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这个疑问伴随着他走出办公楼,迎面走进暮色四合的街道。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季瑾裹紧了外套,突然很想给奶奶打个电话。
他掏出手机,却在按下拨号键的前一刻犹豫了。
该说什么呢?
说自己又犯病了?
说自己工作不顺?
说自己在这里难受的要死??
还是说自己被一个冷冰冰的同事搅得心神不宁?
最后他只是发了条短信:“奶奶,我很好,最近工作忙,过段时间回去看您。”
短信刚发出去,手机就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但归属地是滇南。
季瑾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明显滇南口音的声音:
“季警官,听说你在找'佛爷'?”
那声音流里流气,不像穷凶极恶的大毒枭,更像是个底层跑腿的混混。季瑾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敲击了一下。
但多年卧底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瞬间冷静下来,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你哪位?”
“嘿嘿,季警官别紧张,”那头干笑两声,“我就是个传话的。佛爷让我问问您,何必紧咬着不放呢?大家和气生财嘛。”
“佛爷?”季瑾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屑和压迫感,“藏头露尾的,派你这么个小傻x来传话?让他自己来跟我谈。”
对方似乎被他的态度噎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急躁:“季警官,话不是这么说!佛爷说了,您之前在云南那也是条汉子,何必现在为了点小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季瑾的神经末梢。
对方知道他在云南待过,而且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虽然这话说得模糊,但指向性已经足够明确。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他声音依旧稳得像磐石:“少他妈废话!想谈,就让你们那个佛爷拿出诚意来。不然,就洗干净脖子等着。”
他没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动作干脆利落,只有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震荡。
站在昏暗的街角,晚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反而有一股燥热从心底涌上。
对方不仅知道他在查“佛爷”,还知道他来自云南!这绝不是巧合。是内部泄露了消息?还是对方的信息网比他们预估的还要深广?这个电话是警告?还是试探他是否还记得云南的某些事,或者……认识某些人?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炸开,刚刚被穆清风那杯茶稍稍抚平的焦虑感,再次蠢蠢欲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立刻将这个陌生号码发给了靳烃,:“紧急,查这个号码的归属和通讯记录,要快!”
发完信息,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城市中霓虹灯渐次亮起,看似平静的街景之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执网者,那个所谓的“佛爷”,正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嘲弄他那无能的挣扎。
他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绕了几条路,确认无人跟踪后,走进了一家喧闹的网吧,要了个最角落的机位。
嘈杂的环境反而能给他一种怪异的安全感。
他需要理清思路。
对方知道云南,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他在云南的那段经历是高度保密的,即便在A分局,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大概。穆清风知道吗?老林肯定知道细节。
会是哪里出了纰漏?是调查“佛爷”时,不经意间触动了过去某条敏感的神经?还是……“佛爷”本身,就与云南的某个残余势力有关?
那个“佛像”贴纸……他再次在脑海中仔细回忆它的每一个细节。粗糙的印刷,艳俗的色彩,扭曲的佛像图案……这种审美,这种隐蔽又张扬的做派,确实带着几分边境地带那些毒枭喜欢玩弄的、混合着迷信和挑衅的意味。
如果“佛爷”真的与云南有关,那这个案子就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这不再仅仅是a市本地的新型毒品泛滥问题,很可能牵扯到一条复活的、跨区域的毒品走私通道。而他季瑾,因为过去的经历,可能已经从追查者,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目标”。
这个认知让他后背发凉。他掏出手机,想给老林打电话汇报,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犹豫了。
直接汇报,必然要牵扯出云南的旧事,显然他还没有准备好。
而且,这个电话来得太巧,就在他状态极差、刚刚被穆清风“特殊关照”之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怀疑,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穆清风对他突如其来的、细微的态度转变,与这个试探电话,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尽管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性极低,但处于高度警惕状态下的神经,却忍不住将一切可疑的点串联起来。
他在网吧坐了近一个小时,直到靳烃回了信息:“号码是黑卡,无实名登记,最后信号基站位于城西城乡结合部,已经停机。通讯记录空白。”
果然,干净利落,符合试探的风格。
季瑾关掉电脑,走出网吧,夜风带着凉意,毛孔扩张,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过这正好使他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无论如何,这个电话证实了两点:第一,“佛爷”确实存在,并且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调查,甚至感到了压力;第二,“佛爷”对他个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他回到宿舍,反锁好门,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安全后,才疲惫地倒在床上。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那个带着滇南口音的声音,和穆清风放下保温杯时沉默的背影,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
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里面的茶已经凉透了。他盯着它,眼神复杂。这茶,究竟是出于同僚之间最基本的关心,还是别有目的的示好,或者说……是一种更精明的、试图瓦解他心防的策略?穆清风今天破天荒地询问他的看法,给他安排轻松的工作,这一切是否都太“巧合”了?
他发现自己无法像以前那样,干脆利落地将穆清风归入“讨厌的同事”或者“需要防备的对象”的范畴。这个人身上笼罩着太多的谜团,他的冷漠,他的精准,他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异常,都让季瑾感到困惑和不安。
而“佛爷”的阴影,此刻正借助一个试探电话,变得更加具体和咄咄逼人。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是迷雾,每一步都可能踏空。
这一夜,季瑾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云南潮湿闷热的雨林、毒贩阴鸷的眼神、穆清风冰冷的注视、还有那个扭曲的佛像图案,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又令人窒息的画卷。他在梦中挣扎,喘息,直到被清晨的闹钟再次惊醒,浑身冷汗,比睡下时更加疲惫。
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的自己,季瑾用力抹了把脸。
不管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身上的警服,为了奶奶,也为了……弄清楚缠绕在身边的这些谜团。
他穿上警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试图用挺括的布料掩盖内心的波澜。今天,他需要去见老林,有些情况,必须汇报了。而在那之前,他需要更加小心地观察,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叫穆清风的男人。
他不太对劲。
刑侦支队的办公区弥漫着一股纸张、咖啡因和若有若无的硝烟混合的气息。
季瑾没花多少工夫就理好了那叠资料,动作利落得像训练有素的排爆手。走到副组长办公室门前,他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视线下意识地往左右扫了扫——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近乎本能的警惕从何而来,或许只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对特定环境的风险评估。他抬腿,径直推门而入。
门轴转动的轻响打破了室内的静谧。穆清风正对着手机屏幕,闻声猛地抬眼,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手机已被不动声色地反扣在桌面上。他眉头微蹙,看向不请自来的季瑾,声音像浸透了冰水的金属:“进来不会敲门?”
季瑾恍若未闻,半个身子懒洋洋地靠上那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将手里那摞资料“啪”地一声轻放在对方面前。他目光精准地捕捉到穆清风手机上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屏幕残影,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语调拉长,带着点欠揍的调侃。
“啧啧,办公时间不准玩手机——这规矩是谁三令五申来的?”
说着,他伸手就去拿穆清风放在电脑主机旁的那盒速溶咖啡,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家厨房,“虽然不知道咱穆副组长正给哪位小姑娘发信息报备呢,不过这咖啡,我就笑纳了。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下不为例哦~”
穆清风向后靠进椅背,双臂环抱,挑起的眉峰下是两道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冰碴:“只拿一袋?行,我给你两盒。相对的,今天我要玩二十次手机。怎样?”
挑衅?
季瑾眯了眯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二话不说,一把将桌上那两整盒咖啡全都捞进怀里,动作幅度大得几乎带倒旁边的笔筒,随即咬牙切齿地转身出了办公室。“砰!”
关门的声音巨响,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门外,季瑾盯着怀里包装精致的咖啡盒,只觉得无比碍眼。他几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股脑儿塞了进去,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然后愤愤转身离开,背影都炸着毛。
办公室里,穆清风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将季瑾那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他看着那人像只被惹恼了的猫科动物,气冲冲地走远,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极浅,转瞬即逝。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上是起伏不定的股票K线图。
“你不过了啊?”靳烃嘴里叼着半个包子,屁颠屁颠地凑到刚回到工位的季瑾身边,含糊不清地说,“整整两盒呢,进口货!你不要给我啊。”
季瑾下意识瞥向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百叶窗的缝隙后,一道冷冽的视线正落在他们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靳烃凑得太近的肩膀上。
季瑾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桌下蜷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他犹豫了一瞬,生硬地接话:“……确实可惜,那我拿回去喝吧。”
说着,他僵硬地起身,重新走回垃圾桶边,在一片狼藉的饭盒和剩菜中,颇为嫌弃地用指尖拎出那两盒咖啡的包装边缘,眉头紧锁地走向洗手间。
几乎在他进入洗手间的同时,穆清风办公室的门“呼”一下被拉开。他面无表情地大步走出,经过靳烃工位时,眼风如刀片般扫过。靳烃后背一凉,立刻噤声,麻溜地滚回自己的座位,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季瑾正仔细冲洗着咖啡盒外包装上沾染的污渍,然后撕开其中一包,用热水冲调了一杯,随意放在洗手台边。浓郁的,带着点可可味的香气弥漫开来。
“不尝尝看么?”低沉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季瑾脊背一僵,从镜子里看到穆清风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正看着他。
“味道还不错,”穆清风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情绪,“我还没送给过别人。”他说完,不再看季瑾的反应,径直走进一个隔间,门锁“咔哒”落下。
水流声停了。空旷的卫生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回音。季瑾盯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咖啡,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一门之隔的人能听见:“……为什么没送过别人?不舍得?”
隔间里传来窸窣的动静,穆清风没有立刻回答。
季瑾走到另一个隔间门前,语气硬邦邦地补充,带着点赌气的成分:“别以为给了点好处我就会原谅你。”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分,像是不情愿的承认,“……虽然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旁边隔间里,穆清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带扣,金属带着冰凉的触感。他开口,声音透过隔板显得有些沉闷:“那什么时候能算原谅?”
“你去帮我拿卷卫生纸来。”季瑾立刻接口,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不去。”穆清风的拒绝干脆利落,“你憋着吧。”
“……”
短暂的沉默后,季瑾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把纸拿过来,我就原谅你。”
穆清风那边顿住了,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滚动,将话咽了回去。脚步声响起,渐渐消失在楼道中。
季瑾在隔间里摸出手机,准备借此摸鱼。然而,当他下意识登录某个许久未访问的网站时,屏幕上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然收缩——那个本该被彻底清除、连管理员都已落网的网站,竟然还在运行!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手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这种网站,会不会不止一个?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发小亲自参与了那次清网行动,事后省厅的验收报告他也看过,确认是连根拔起,彻底清除……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季瑾猛地熄灭了手机屏幕,强迫自己停止联想。他将手机塞回口袋,指尖却意外触碰到一团松软的东西。他疑惑地掏出来——竟是一小卷卫生纸,不知何时被他顺手塞进口袋的“救命稻草”。
解完手,季瑾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回到洗手台。一抬头,却看见穆清风手里捏着一大卷卫生纸,正从门口快步走进来,额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汗。
“你怎么不等我掉坑里再送过来呢?”季瑾没好气地讽刺道。
穆清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表情僵硬,半晌才吐出几个字:“那你是在……”
“不是!”季瑾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扬了扬手里的那卷小卫生纸,“我现在带纸了!”
“所以,”穆清风的脸色沉了下去,迈步逼近,直到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他把那卷巨大的卫生纸整个塞进季瑾怀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危险的意味,“你故意让我白跑一趟?”
“我没有……我不要了!”季瑾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怀里的纸卷像烫手山芋般被他甩在滴水的洗手台上,抓起那盒咖啡,几乎是落荒而逃。
穆清风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季瑾消失的背影,然后转向被遗弃在洗手池边、湿漉漉的咖啡包装袋。他伸手捡起,扬手,精准地抛入垃圾桶。
他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在刑侦这条线上浸淫太久,嘴角似乎早已忘了如何自然上扬,此刻更是拉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尝试牵动脸部肌肉,想挤出一个稍微平易近人的表情。
镜子里映出的笑容显得无比生硬,甚至有些……扭曲。
假的。难看。
季瑾回到工位,拧开杯盖,小心地喝了一口那杯“抢”来的咖啡。味道出乎意料,没有寻常咖啡的浓重苦涩,反而带着点可可的醇香和微甜。其实也不算抢,他想,对方毕竟是默认了的。
对于季瑾的口味来说,如果能加点纯牛奶,或许会更好。
旁边的靳烃一看他回来,立刻凑过来,把从早餐店带来的包子递过去:“呐,给你带的!辣白菜馅儿的,就剩这几个了,我全给你装来了!”
季瑾眼睛一亮,心情好了不少,大方地把剩下那盒咖啡分了一半塞进靳烃的包里:“这个安利给你!特别好喝!”
“行啊!多少钱买的?我扫扫码看看。”靳烃说着就要掏手机。
季瑾顺手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弹出几条未读消息。他指尖上划忽略,然后点开扫描软件,对准了咖啡盒侧的二维码。
页面跳转的瞬间,季瑾脸上笑嘻嘻的表情瞬间凝固。
进口特供……售价五百八十八一盒?抢钱啊?!
他手一抖,趁靳烃不注意,慌忙退出网页,强作镇定:“唉呀……页面没显示。这是一个好哥们送的,我也不确定具体价格,你先拿去尝尝吧。”他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好啊,谢谢你啊!”靳烃憨憨地挠了挠头,也没多想,把那半盒咖啡宝贝似的收进了抽屉,随后就被信息科的妹子叫走了。
季瑾的手指在那盒昂贵的咖啡上反复摩挲,像是触摸着滚烫的烙铁。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再次走向穆清风的办公室。
穆清风依旧在办公室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神情专注,甚至没察觉到有人去而复返。
“哟,穆副组长,这手机看了一早上还没够啊?”季瑾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夸张,打破沉寂,“难不成看的是……什么电影?”
穆清风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显然对季瑾再次不请自来且口无遮拦极为不悦。
他抬起眼,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季瑾手中那盒咖啡上,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怎么,小瑾同志,这咖啡不合胃口?”
“你知不知道这个有多贵?我差点就真扔了!”季瑾“啪”地把咖啡盒按在办公桌上,力道之大让桌面都震了震。他顺势探头想去瞄穆清风的手机屏幕,“我倒要看看,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么魂不守舍,今天一点工作都没安排,不想干了吧你?”
穆清风懒得与他争抢,直接将手机锁屏,塞进抽屉,“咔”一声上了锁。他身体前倾,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季瑾,声音陡然严厉:“你为什么害怕?”
季瑾脖子一梗,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泄露了心底的不安。他连忙找补,试图圆过去:“我哪是害怕?我是觉得你哪有那么好心,万一送的是过期产品呢?”
“那你还喝?”穆清风重新靠回椅背,修长的双腿交叠,架在办公桌的边缘。宽大的办公桌对他而言竟显得有些局促,另一条腿只能无奈地半屈着,姿态看似放松,却透着一种猎豹般的优雅与危险。
“我那是给你个面子。”季瑾单手撑在桌角,俯视着穆清风。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互不相让。
有时候季瑾自己也佩服自己这厚脸皮和硬撑的本事。
穆清风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逼问,反而递过来一个台阶,只是这台阶带着明显的逐客令:“那你可否再赏个脸,从我的办公室出去?”他顿了顿,在季瑾转身时又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不用还给我。我送出去的东西,是你情我愿。你若不想要,大可以直接扔掉。”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季瑾站在门外,手里拿着那盒烫手的咖啡,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而办公室内,穆清风重新打开抽屉,拿出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章也是大更了[眼镜]好开心啊![竖耳兔头][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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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香槟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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