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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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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城的夏末总缠着黏腻的雨,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沉。林桎尧走出地铁口时,傍晚的雨丝正斜斜扫过来,打湿了他帆布包的肩带。他抬手把滑下来的黑框眼镜推了推,视线掠过路口那家亮着暖黄灯泡的早餐铺——铺子白天卖豆浆油条,这会儿收了摊,只有屋檐还支着,挡着一小片干地。
他本想径直走过去,脚却在台阶前顿住了。
屋檐下缩着个人。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穿了件脏兮兮的,略显廉价的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下摆和裤脚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偏瘦的轮廓。他低着头,下巴抵着膝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露出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雨珠顺着屋檐滴下来,落在他脚边的积水里,溅起细小的圈,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一动不动,像只被雨淋透的小兽。
林桎尧站在雨里看了几秒。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自从桎衍走后,他连跟邻居打招呼都觉得费劲,大多时候都抱着“少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可今天不知怎么,那道缩在屋檐下的身影,总让他想起小时候——桎衍发烧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天,弟弟裹着他的外套,缩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连哼都不哼一声。
他走过去,脚步声在雨幕里显得很轻。直到站在那人面前,对方才慢慢抬起头。
帽子滑下来,露出一张干净的脸。眉眼很软,眼尾微微下垂,鼻梁不算高,嘴唇是淡粉色的,组合在一起,透着股天生的乖巧劲儿。只是脸色太苍白了,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额前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显得有些可怜。
“你……没带伞?”林桎尧开口,声音有点干。他太久没跟陌生人说话,连语气都显得生涩。
那人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雨珠,像落了层霜。他没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林桎尧,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的警惕,像受惊的小鹿。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点少年人的清透。
“雨一时停不了,”林桎尧看了看天,乌云还压得很低,“你在这儿待多久了?”
“……不知道。”那人摇摇头,手指攥得更紧了,“我今天刚到这儿,东西……被偷了。”
林桎尧愣了愣。刚到沪城就被偷,连伞都没剩下,确实够倒霉的。他看着对方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看远处模糊的小区楼——他家就在前面那栋,走路也就五分钟。
“我家就在前面,”林桎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先去我那儿换身干衣服,吃点东西,等雨停了再说?”
那人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落下去,带着点不确定:“……会不会麻烦你?”
“没事,”林桎尧摆摆手,转身往雨里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走吧,再淋下去该感冒了。”
这次对方没再犹豫,站起身,跟在他身后。林桎尧走得不快,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一直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很拘谨的样子。他没回头,只是把伞往旁边斜了斜,尽量罩住两人。
路上没怎么说话。林桎尧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身后的人也安静,只有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快到小区门口时,林桎尧才想起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梏。”
“柳梏,”林桎尧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有点硬,跟他的长相不太搭,“我叫林桎尧。”
柳梏“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林桎尧住的是老小区,没有电梯,他家在三楼。打开门,玄关的灯是暖黄色的,照亮了不大的空间。家里很整洁,沙发上铺着浅灰色的布套,茶几上放着一个没拼完的模型——是他昨天加班回来拼的,还差个翅膀。
“你先坐,”林桎尧把伞靠在门边,“我去给你找身干衣服。”
柳梏站在玄关,没动,眼睛轻轻扫过客厅。视线在茶几上的模型上停了一秒,又很快移开,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是幅水彩,画的是一片向日葵花田,颜色很亮,笔触却有点生涩,看得出来是业余画的。
“随便坐就行,不用拘谨。”林桎尧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T恤和运动裤,“是我的衣服,可能有点大,你先凑合穿,内裤是新的。浴室在那边,你先去洗澡,我去做饭。”
柳梏接过衣服,指尖碰到布料,是干净的肥皂味。他低头说了声“谢谢”,转身走向浴室。
浴室的门关上,传来水声。林桎尧松了口气,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东西不多,有几个鸡蛋,一把荷兰豆,还有半块豆腐,是昨天买的。他想了想,下意识的就想起了弟弟喜欢吃的几道菜,就打算炒个清炒荷兰豆,再做个番茄炒蛋,煮碗面。
他做饭很熟练,切菜的动作又快又稳。以前桎衍还在的时候,他总变着花样给弟弟做饭,桎衍喜欢吃他做的番茄炒蛋,说比外面餐馆的好吃。想到这儿,林桎尧的动作顿了顿,手里的刀停在案板上,心里有点发空。
已经过去十年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没过多久,柳梏走了出来。他穿着林桎尧的T恤和运动裤,确实大了一圈,袖子卷到了手肘,裤脚也卷了两层,露出细瘦的脚踝。头发还湿着,滴着水,贴在脸颊上,显得年纪更小了。
“头发没擦?”林桎尧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锅铲,“我给你找条毛巾。”
他拿来干毛巾,递给柳梏。柳梏接过,低着头擦头发,动作很轻。林桎尧看着他的侧脸,灯光下,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轮廓——眉毛很细,眼窝有点浅,下颌线很柔和。
突然,林桎尧的呼吸顿了一下。
这个侧脸……有点像。
像桎衍。
尤其是眉尾那点小小的弧度,还有低头时嘴角微微向下的样子,跟他记忆里的弟弟,几乎是重合的。他心里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连手里的锅铲都差点掉了。
“怎么了?”柳梏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眼里带着点疑惑。
“没、没事,”林桎尧回过神,赶紧移开视线,心脏还在跳,“你擦完头发就过来吃饭吧,马上好了。”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锅铲,把火调大了点。荷兰豆下锅,发出“滋啦”的声响,香味很快散开来。他深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心里的异样——可能是太想桎衍了,才会觉得谁都像他。柳梏只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不过是长得有点小,有点乖,给人一种想要保护起来的感觉而已。
饭做好了,两菜一面,摆在餐桌上。林桎尧盛了两碗面,推了一碗给柳梏:“先吃吧,有点烫。”
柳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荷兰豆。脆的,带着点清甜,味道很好。他眼睛亮了亮,又夹了一口,慢慢嚼着。
林桎尧看着他,发现他只吃荷兰豆,番茄炒蛋碰都没碰。那道菜里的鸡蛋炒得很软,番茄也炖得烂烂的,他不喜欢吃软的吗?
“不喜欢吃番茄炒蛋?”林桎尧问。
柳梏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摇摇头,又点了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太喜欢吃软的。
林桎尧了然。每个人都有忌口,他自己不挑食,倒是忘了这回事。果然只是错觉,他不是桎衍。
“那你多吃点荷兰豆,”他把盘子往柳梏那边推了推,“不够还有,锅里还有。”
柳梏“嗯”了一声,又夹了一筷子荷兰豆。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林桎尧吃了几口面,看了看柳梏——他吃饭的样子很乖,小口小口的,不吧唧嘴,也不剩饭,碗里吃得干干净净。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林桎尧放下筷子,问他,“东西被偷了,身份证还在吗?”
柳梏摇摇头,眼神暗了暗:“也被偷了。”
“那联系得上家人吗?”
柳梏沉默了一下,手指在碗沿轻轻划了一下:“……联系不上。”
林桎尧皱了皱眉。没身份证,联系不上家人,刚到沪城,连个落脚点都没有。这确实有点难办。他看着柳梏,对方垂着头,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了桎衍——以前桎衍考试没考好,也是这副模样,低着头,像只做错事的小狗。
心里那点异样又冒了出来。
“要不……你先在我这儿住几天?”林桎尧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等你联系上家人,或者补好身份证,再走也不迟。”
柳梏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还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吗?”
“嗯,”林桎尧点点头,心里也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说——他从来没让陌生人住过家里,“我这儿有个小房间,以前是我弟弟住的,空着也是空着。”
提到弟弟,柳梏的眼神软了软,轻声说:“……谢谢你,林哥。”
“不用叫哥,”林桎尧摆摆手,有点不自在,“叫我名字就行。”
柳梏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却微微向上弯了一点,看起来比刚才放松多了。
吃完饭,柳梏主动提出要洗碗。林桎尧没拒绝,让他去了。自己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模型,继续拼。刚拼了两块,手机响了,是公司同事发来的消息,问他明天能不能提前去,有个模型要改。
林桎尧回了个“好”,放下手机,看向厨房。柳梏站在水槽前,背对着他,正在洗碗。他的个子不算矮,但因为瘦,穿着宽大的衣服,显得有点单薄。水流声哗哗的,偶尔能听到碗碟碰撞的轻响。
林桎尧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刚才那个侧脸。真的太像了,尤其是在暖黄的灯光下,那种乖巧又安静的样子,跟桎衍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里叹了口气。或许,让柳梏住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家里能多个人,不至于总是这么冷清。
柳梏洗完碗,擦干手走出来,看到林桎尧在拼模型,凑过去看了看:“这是……天使模型?”
“嗯,”林桎尧点点头,“昨天拼到一半,还差个翅膀。”
柳梏的目光落在模型上,眼神很专注,手指轻轻碰了碰模型的头发:“细节做得很细。”
“你也喜欢这个?”林桎尧有点惊讶。
“还好,”柳梏摇摇头,又很快补充了一句,“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没你这个做得好。”
林桎尧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拼。柳梏也没再打扰,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安静地看着。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模型零件碰撞的轻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林桎尧把模型拼好了,放在茶几上。灯光下,白色的天使模型带着翅膀,手里捧着一朵小小的花,很精致。
“好了,”林桎尧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房间在客厅旁边,不大,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放着几本书,是桎衍以前看的,封面都有点旧了。墙上贴着一张海报,是以前很火的动漫,边角有点卷了。
“以前是我弟弟住这儿,”林桎尧打开衣柜,里面还有几件没带走的旧衣服,“你要是不介意,就先住这儿。被子是干净的,我上周刚晒过。”
柳梏走进房间,目光轻轻扫过书桌和海报,然后落在林桎尧身上,很认真地说:“我不介意,谢谢你,林哥。”
这次他又叫了“林哥”,林桎尧没再纠正,只是点了点头:“那你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
“嗯。”
林桎尧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回到客厅,他坐在沙发上,没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光,照亮了茶几上的天使模型。
他想起柳梏的脸,想起那个像极了桎衍的侧脸,心里有点乱。他不知道自己留下柳梏,到底是因为可怜他,还是因为那八分相似的长相。
但不管怎么说,人已经留下了。林桎尧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去洗澡。
而房间里,柳梏靠在门上,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脸上的乖巧慢慢褪去,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他拿出藏在口袋里的手机——那是他故意藏起来的,没被偷。屏幕亮了一下,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助理发来的:“先生,定位到您的位置了,需要现在过去接您吗?”
柳梏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回复:“不用,暂时不用管我,有情况再联系。”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重新藏好,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旧书。封面上写着《小王子》,扉页上有一行稚嫩的字:“给哥哥,桎衍。”
现在有住的地方,还有对他好的人,他从小没经历过这些,莫名的有些依赖这个人。
既然他愿意让自己留下来,那就住在这吧,一个人太孤单了,他适应了好多年,还没适应这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