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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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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空气里浮动着凛冽的清香,并非源自自然,而是从商场、街头、乃至网络上每一个角落渗透出的,属于圣诞节的、甜蜜又喧闹的气息。日历悄然翻到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个对于初言澈而言,原本与寻常日子并无二致的日期。
假期的惰性依旧如柔软的蛛网缠绕着他。他醒得比平时稍晚,房间里暖气开得足,隔绝了窗外的寒意。他蜷在被窝里,听着客厅隐约传来的、不同往日的细微声响——不是母亲准备早餐的熟悉动静,而是某种窸窸窣窣的、带着点塑料摩擦感的轻响,偶尔还夹杂着谢轻衡压低的、温和的说话声,以及母亲带着笑意的回应。
他赖了片刻床,终究抵不过那隐约飘来的、混合着新鲜松针和烤饼干甜香的气息——这气味绝非他家日常所有。他揉了揉眼睛,套上柔软的居家毛衣,顶着一头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趿拉着拖鞋,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拉开了房门。
客厅的景象让他怔在了门口。
一夜之间,或者说,在他沉睡的几个小时里,这个他熟悉到几乎忽视其样貌的空间,被彻底地、温柔地侵占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一角那棵并不算巨大、却枝叶舒展、亭亭玉立的圣诞树。是真的松树,并非塑料制品,散发着清冽而振奋的松针香气。树上尚未挂满装饰,但已经缠绕上了暖白色的小灯串,此刻并未点亮,像蛰伏的星子。树下散落着几个系着缎带的礼盒,包装纸的颜色是沉稳的墨绿与暗红,透着精心挑选的雅致。
沙发上随意搭着几条红绿格子的毛毯,茶几上原本的杂物被清理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藤编托盘,里面放着几块造型可爱、撒着糖霜的姜饼人饼干,还有两个印着圣诞老人图案的马克杯,杯口正袅袅升起温热的白气。窗户玻璃上贴着简洁的雪花剪纸,阳台门边,甚至立着一个用松枝和冬青果简单扎成的小小花环。
而这一切改变的缔造者——谢轻衡,正站在一个小矮凳上,伸长手臂,试图将一颗亮晶晶的银色星星挂到圣诞树的顶端。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身形越发挺拔,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冬日天光里,显得沉静而专注。初言澈的母亲初清屿则在茶几旁,笑着将一小串彩珠递给谢轻衡,嘴里说着:“小心点,别摔着。”
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醒了?”谢轻衡从矮凳上利落地下来,手里还拿着那颗星星,目光落在初言澈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圆的眼和翘起的呆毛上,眼底倏地漾开一片柔软的笑意,像春风化开了池面的薄冰。“圣诞快乐,言澈。”
初清屿也笑着看他:“小澈,快来,看看小衡把咱们家弄的,多有过节的样子。”
初言澈的视线从圣诞树移到谢轻衡含笑的脸上,又移到母亲带着暖意的眼眸,最后落回满屋子的节日痕迹上。一种极其陌生、却又并不令人排斥的暖流,缓缓漫过心田。他习惯了冷清,习惯了忽略这些被赋予特殊意义的节日,无论是生日还是圣诞。可当这一切如此具体、如此温暖地呈现在眼前时,他那层自我保护的硬壳,似乎被这无声的喧嚣温柔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那句“圣诞快乐”,脚步却有些迟疑地挪了过去,目光新奇地打量着那棵真实的圣诞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凉湿润的松针。“真的树?”
“嗯,早上送来的。”谢轻衡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将那颗还有些凉的星星递到他手里,“最后一步,要不要你来挂?”
掌心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和些许重量,初言澈低头看着那颗做工精致、反射着微光的星星,又抬头看看树顶,那里空着一块,仿佛正等待着加冕。他抿了抿唇,心里有点别扭,觉得这举动过于仪式化,却又……隐隐有一丝跃跃欲试。
“我够不着。”他瞥了一眼那个矮凳,语气干巴巴的。
谢轻衡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了然和纵容。他不再询问,只是重新站上矮凳,然后转身,朝初言澈伸出手:“来,我扶你。”
不是抱,也不是举,而是“扶”。一个保留了距离感却又足够亲密的姿态。初言澈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稳稳伸向自己的手,耳根微热。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正在厨房方向走去的母亲背影,像是找到了些许勇气,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谢轻衡的手温暖而有力,轻轻握住了他的。借着他的力道,初言澈也踩上了矮凳。空间顿时变得狭小,两人站得很近,近到初言澈能闻到谢轻衡身上那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松针的清香,将他若有若无地包裹。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专注于手中的星星。
“左边一点……再高一点……好,就是那里。”谢轻衡在下方微微仰头看着他,声音不高,带着指引的意味。
初言澈按照他的指示,小心地将那颗闪亮的星星安放在树顶的枝桠上,轻轻调整了一下角度。当星星稳稳坐定,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低头,正对上谢轻衡仰望着他的目光。
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小小的他,还有他身后那片刚刚被点缀完整的绿色树冠。那目光太专注,太柔软,像是在欣赏独一无二的珍宝,让初言澈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握着谢轻衡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好了,很完美。”谢轻衡轻声说,唇角勾起,目光却并未移开。
初言澈像是被那目光烫到,慌忙松开手,想要从矮凳上下来,脚下却微微踉跄了一下。谢轻衡立刻伸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腰侧,只一触便礼貌地松开,但那瞬间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和力度,还是让初言澈脊背一僵,脸颊不可控制地开始升温。
“笨。”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在说谢轻衡,还是在说自己,迅速跳下了矮凳,拉开了距离。
谢轻衡只是笑,也从容地下来,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旖旎只是最寻常的互动。
初清屿适时地端着一壶热可可过来,打破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微妙。“来,先喝点热的暖暖。小衡忙了一早上呢。”
三人围坐在被节日气息改造的茶几旁。热可可香浓醇厚,上面还漂浮着几颗小小的棉花糖。姜饼人饼干烤得恰到好处,带着肉桂和姜的独特香气。初言澈小口喝着可可,甜暖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舒适的温度。他听着母亲和谢轻衡闲聊,话题从圣诞树的挑选,到附近超市的节日促销,再到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谢轻衡总能接上话,语气温和,态度熨帖,让初清屿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初言澈很少参与这类闲聊,只是安静地听着,吃着饼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流连在那些精心布置的细节上。这不是他记忆中任何一个圣诞节的样子,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宁,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对了,礼物。”初清屿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圣诞树下拿起那两个包装好的礼盒,一个递给初言澈,一个递给谢轻衡。“妈妈准备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点心意。”
初言澈接过那个墨绿色的礼盒,有些无措。他并不习惯在圣诞节收到礼物。打开,里面是一条触手生温的羊绒围巾,和他之前那条旧了的很像,但质地明显更好,颜色也是更衬他的烟灰色。
“谢谢妈。”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羊绒。
“我的也有份?”谢轻衡显得有些惊喜,接过那个暗红色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同样质地的羊绒手套。“谢谢阿姨,很暖和,我很喜欢。”他的感谢真诚而自然。
“喜欢就好。”初清屿看着两个孩子,眼神温柔,“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炖的汤。”
母亲离开后,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棵静静散发着清香的圣诞树。背景音是厨房里隐约传来的炖煮声,反而衬得这一方天地更加静谧。
初言澈捏着围巾,犹豫了一下,看向谢轻衡:“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些?”他指的是这一屋子的装饰。
“昨晚你睡下后,和阿姨简单商量了一下。东西是提前订好的,今天一早送过来布置的。”谢轻衡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可可,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想着你大概没正经过过圣诞节,正好假期,就热闹一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初言澈知道,从挑选真实的圣诞树,到搭配协调的装饰,再到准备这些恰到好处的小点心,每一样都需要花费心思和时间。绝不只是“简单商量一下”、“热闹一下”那么简单。
“多此一举。”他别开脸,小声嘀咕,手指却将围巾攥得更紧了些,指尖能感受到羊绒细腻温暖的纹理。
谢轻衡对他的口是心非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将自己那份没动过的姜饼人饼干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阿姨按照我找的方子烤的,应该合你口味,不太甜。”
初言澈瞥了一眼那块憨态可掬的饼干,又看看谢轻衡带着鼓励的眼神,终究还是伸出手拿了起来,咬了一小口。果然,甜度克制,姜和肉桂的香气浓郁却不过火,混合着黄油的酥脆,意外地好吃。
“……还行。”他评价道,又咬了一口。
谢轻衡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也拿起自己那块饼干,慢慢吃着。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细碎的咀嚼声和杯碟偶尔的轻碰。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冬日午后特有的、慵懒而舒适的静谧。
吃完饼干,谢轻衡忽然起身,走到圣诞树旁,从树后拿出了另一个小巧的、用深蓝色星空纸包裹、系着银色丝带的礼盒,走回来,递给初言澈。
“我的礼物。”他说。
初言澈看着那个明显比母亲送的更加精致小巧的盒子,愣住了:“……你已经送过了。”他指的是那枚戒指,此刻正妥帖地藏在他颈间,贴着皮肤,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是生日礼物。”谢轻衡纠正他,语气温和却坚持,“这是圣诞礼物。不一样。”
初言澈迟疑地接过。盒子很轻。他在谢轻衡专注的注视下,慢慢拆开丝带,揭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扁平的丝绒盒子。打开,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徽章?
准确来说,是一枚复古精致的黄铜徽章,约拇指指甲盖大小。徽章的表面雕刻着繁复而细腻的纹路,中心是一柄利剑与一面盾牌交错缠绕的图案,利剑锋芒内敛,盾牌坚实厚重,周围环绕着仿佛星辰轨迹般的细密刻痕。整体造型古朴,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力量感和守护意味。徽章顶端有一个小巧的环扣,似乎可以挂在项链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这完全出乎初言澈的预料。不是游戏周边,不是外设,不是任何他想象中可能与电竞相关的东西。
“这是……”他拿起那枚徽章,触手微凉,但黄铜的质感厚重。雕刻的线条在指尖下清晰可辨。
“偶然在一个古董市集看到的,”谢轻衡看着他仔细打量徽章的神情,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卖它的老人说,这图案在很多古老的家族纹章里代表‘守护与锋利并存’,觉得……很适合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初言澈低垂的睫毛上,继续道:“赛场上,你是最锋利的剑;但我知道,你心里也一直有自己的盾,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有时候……或许太好了点。”
他的话语像羽毛,轻轻搔刮在初言澈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初言澈握着徽章,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剑与盾的纹路,喉咙有些发紧。这份礼物太特别,太“谢轻衡”了——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用心,直指核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守护……”他试图用惯常的别扭来掩饰内心的震动,声音却低了下去,没什么说服力。
“我知道。”谢轻衡从善如流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他特有的、温柔的“无赖”,“所以,是让它提醒我。”
“嗯?”初言澈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眼看他。
谢轻衡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认真,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提醒我,要记得保护好我心里那把,既锋利、又需要小心安放的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厨房的炖煮声,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初言澈只能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和谢轻衡那并不响亮、却字字敲打在心坎上的话语。他看着谢轻衡的眼睛,那里面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又沉淀着无比郑重的意味。
脸颊上的热度迅速攀升,连耳廓都烧了起来。他想移开视线,想反驳,想说些诸如“谁要你保护”、“胡说什么”之类的话,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在谢轻衡那样专注而坦诚的目光下,溃不成军。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徽章,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明显的窘迫:“……油嘴滑舌。”
谢轻衡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愉悦而满足。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逼迫他,只是温声问:“要帮你戴上吗?我那里有条很配的链子。”
初言澈立刻摇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徽章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怕被抢走:“……不用!我自己收着。”
“好。”谢轻衡从善如流,一点也不勉强。
初言澈将那枚徽章小心地放回丝绒盒子,扣好,又紧紧握在手里。金属的微凉逐渐被掌心的温度焐热,那剑与盾的轮廓仿佛烙印在了皮肤上。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给谢轻衡准备圣诞礼物。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陌生的慌乱和歉疚。
他抿了抿唇,抬眼看向谢轻衡,对方正悠闲地喝着已经微凉的可可,目光落在圣诞树上,侧脸线条柔和,仿佛送出那样一份意味深长的礼物,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我……”初言澈开口,声音有些涩,“我没给你准备东西。”
谢轻衡闻言转过头,似乎有些惊讶他会特意提起这个,随即笑意重新漫上眼底:“你答应让我陪你过这个圣诞,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这话说得太动听,太“谢轻衡”,反而让初言澈更加不自在,耳根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他别开脸,生硬地转移话题:“……树上的灯,不打开看看吗?”
“等你发话呢。”谢轻衡从善如流,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按下了开关。
“啪”一声轻响。
下一秒,暖白色的光芒如同被唤醒的星河,瞬间流淌过墨绿的松枝。成千上万颗细小的光点同时亮起,并不刺眼,而是散发着融融的、蜂蜜般温润的光泽,将圣诞树连同周围的一小片区域都笼罩在梦幻般的光晕里。树顶那颗银色的星星,也折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芒,如同真正指引方向的星辰。
光影在初言澈清澈的眼眸中跳跃,映亮了他微微怔忪的脸。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那棵发光的树。温暖的光晕模糊了家具冷硬的边缘,给整个客厅都镀上了一层柔软梦幻的滤镜。空气里松针的清香似乎也被光线烘烤得更加浓郁。
谢轻衡没有靠近,只是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站在光晕中的初言澈。少年仰头望着树顶的星星,侧脸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平日里那份清冷和别扭在此刻被光影融化,透出一种难得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缓慢而黏稠。只有光在流淌,只有无声的温暖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初言澈才像是从这片光之海中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发现谢轻衡一直在看他。四目相对,这一次,初言澈没有立刻躲闪。或许是灯光太暖,或许是气氛太安宁,又或许是那枚紧握在手心的徽章给了他某种难以言喻的底气。
“……看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少了往日的尖锐,更像是一句含混的嘀咕。
“看风景。”谢轻衡回答,目光依旧流连在他被灯光柔化的眉眼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这一刻,“很好看。”
初言澈的心跳又不争气地乱了一拍。他迅速转回头,重新面向圣诞树,却悄悄地将手里装着徽章的盒子,握得更紧了。胸腔里被一种陌生的、饱胀的情绪填满,暖暖的,酸酸的,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甜。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冬日白天特有的、明亮的灰白,离夜晚还早。厨房里传来母亲准备餐食的、令人安心的声响。圣诞树的灯光温柔地照耀着这一方天地,将两个并肩而立(即使隔着几步距离)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交织的、长长的影子。